“她抱住了我,叫道:老狐狸,我就晓得你不会丢下我。她又哭又笑,泪眼朦胧,那眼中的情意千回百折、如怨如慕……我就见了那一眼……就只那一眼,唉……”胡衍长长地叹了口气,便只顾着喝酒,再也不说话了。

“她本就是一个让人见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姑娘。”李谈也轻叹道,他将被阿璃拿走的酒樽摸了过来,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忽然间,他的身影也变得萧索起来。

阿璃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又瞥了赵姬几眼,不屑道:“她长的……是有几分姿色,可那样古怪的脾气。谁若要记得她,谁便要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胡衍和李谈不约而同又叹了一口气,两人都没有接话,可两人面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sù

阿璃:若是能记得她,便是倒足了霉,又能怎么样呢?

阿璃顿时觉得有些憋屈,又气李谈不顾身体仍在喝酒。她伸手拿起了一旁的酒壶,对着嘴将半壶酒都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她的酒量真是不错,半壶酒下去,只是脸变得有些通红,可人却丝毫没有醉了迹象。

从前她这样子做的时候,李谈就会怔怔地看着她,就似现在望着赵姬一样。可这时,他却瞧也不瞧她一眼,仍是望着赵姬。

快风楼里一灯如豆。烛光下,李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苦涩。阿璃正要细看,但又瞧见一旁胡衍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经给他窥破,脸上不觉更加红了。

胡衍微微笑了,贴近阿璃道:“阿璃妹子。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懂。这女子的好处,只有男人才懂。你瞧不上,你大哥却不这么想。”说着,又一拍李谈的肩膀。瞧这样子,全不在意李谈瞧着赵姬的目光,反而颇以李谈与他见识相合为荣。

他又叹气道:“越是聪明的女子。她的心思便越难叫人捉摸。可越难猜,则越引人去猜,便越叫人念念不忘。阿璃妹子。你以后再大些,或许便会晓得了。”

阿璃哼了一声,不欲同他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她转了话题:“她一见到你就叫你老狐狸。她从前认得你么?”

“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胡衍道,“大概我同她哪个认识的人有些像。老狐狸……嘿嘿……老狐狸……”他喃喃而语,不知为何,阿璃却觉得他念着“老狐狸”三个字时,齿缝间透着一点冷意。

“你同我大哥也很像。其实……你们长得也不像,可不晓得为什么,那笑起来的神气又很像。”阿璃有些词不达意,眼角的余光在瞥着李谈。

李谈仍是静静的看着赵姬。仿佛已看得痴了。一个这样像死灰一样的女人,却能让男人痴痴的看着。尤其是她的大哥。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大哥。而且他那露出的右眼里,似乎还有泪光。

阿璃越瞥心中越是奇怪,李谈却低下了头,再抬眼时,那漾动的波光已经不见了。

“大概我这脸,长得太过寻常,人人都在我脸上瞧见了他要瞧的人。”胡衍哂笑道。

“是有些像……不过胡兄的眉眼,其实更像我的一位故人。”李谈回眼,仔细瞧着胡衍的脸。胡衍也盯着李谈看了几眼,笑道:“李兄,还是哪日我先帮你刮了这大胡子,咱俩再好好瞧一瞧,究竟像不像……”

“神气很像的,我知dào

,”阿璃抢着道,“我大哥从前不留胡……”她对上了李谈严厉的目光,悻悻地住了口。

胡衍笑了笑,望着赵姬,又饮了几口酒:“赵姬……这个赵姬……也不晓得我是哪里不对,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但凡她要做什么,我都会依着她。她中意这快风楼,我便买下来;她要我照看谁,我都尽lì

而为。”胡衍叹道:“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也不过是多花点心力罢了……”

“你待她很好。”李谈忽然说了一句。他已经一言不发喝了不少酒,胡衍闻言抬手又敬了他一樽。

“自我识得她这三年,加上她方才同我说得三句话,三十二个字,她同我一共说了六十九句话,一共二百四十五个字。”胡衍笑道,“今日还要多谢阿璃姑娘,她才又对我多说了两句。”

三年一千来个日子,却只说了六十九句话,二百四十五个字,便是至多半个月才说了一句话,且极有可能不是什么温柔的句子。可这胡衍说起来,却是心甘情愿的欢喜。

若只看了一眼,便甘心为她做牛做马,究竟是这赵姬有手段,还是因为胡衍太痴心?

抑或是他初见她那第一眼,太过惊心动魄?

“我晓得了,你中意了她……”阿璃拍着手,笑嘻嘻道,“你对她这样服服帖帖,你一定想,早晚将她娶回去,做你的娘子夫人。”

李谈突地手颤了一颤。胡衍却没注意到,他叹着气道:“阿璃妹子,我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搞得,见到你们便有什么说什么。我不瞒你,我也不要娶到她做夫人,只要她肯放下她心里的事情,不再这般留在邯郸,我就将我所有的钱财都在邯郸城散尽了,谁要便谁拿走,我一分也不留。她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什么也不管了……”

他正说着,里面的隔间一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跑了出来。他头大眼明,长得眉清目秀,其他也没什么出奇的,胸口吊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木盒子。

他一边跑,一边高声道:“姑姑,姑姑,我已经会背《定爵》篇了,你要听么?”

赵姬冷冷地望了这孩子一眼,微微颔首。小男孩站到她的面前。开口便背:“凡战之道:既作其气,因发其政。假之以色,道之以辞。因惧而戒。因欲而事,蹈敌制地,以职命之,是谓战法……”

他才不过两三岁年纪,普通的小孩大概连话都还说不利索,他却已经能洋洋洒洒背下了这么一大篇。阿璃听得目瞪口呆,时不时还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大概觉得自己同这小男孩相比,简直是愚不可及。

胡衍笑呵呵地看那小男孩,好似早已见怪不怪了。而李谈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孩子是什么人?”阿璃问道。却听到李谈叹气道:“错了。”

便听到赵姬冷声道:“正不行则事专,后一句是什么?”

“正不行则事专,不服则……则……治。”小孩吞吞吐吐道。

“正不行则事专。不服则法。”赵姬斥声道。“忘记了便再去背过。怎可耍这些小聪明。”小男孩“嗯”了一声,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落下来。

“不许哭。”赵姬又冷声道,“身为男儿,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住么?那将来还有什么担当?去拿戒尺来,自罚二十下,明日再去恪叔叔那里,罚站两个时辰。”说完。又转过了身去,望着窗外。

小男孩听到了。想哭又不敢哭,鼻子一抽,眼泪便无声地滑落了下来,他又赶紧擦掉。这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着实叫人心疼。

“你这人真是冷血……”阿璃气不过,站了起来。她一把抱过了小男孩,对着赵姬道:“他才多大,背了那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一个孩子……”

她话音未落,那隔间的门扇又一开,一名妇人妆扮的美貌女子走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朝着小男孩招了招手,叫道:“政儿,过来。”

小男孩挣开了阿璃的怀抱,跑到那美貌妇人面前,叫了一声:“娘。”

“政儿,姑姑的话,都听到了么?”美貌女子柔声问道。政儿点了点头,跑进了房,拿出了一把戒尺,举着便朝右手打去。赵姬冷冷地道:“打左手。”

“为什么打左手?”阿璃见到小男孩的娘亲出来,不便再为他出头,可仍是对赵姬的话惊奇不已。

胡衍又是苦笑,李谈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原来这赵姬怕小男孩的右手打烂了,便不好写字了。阿璃不晓得这赵姬是好心还是恶意,但明白她一定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禁悻悻地吐了一下舌头。

那美貌女子将戒尺接了过来,亲手在小男孩的左手上,狠狠地打了二十下。小男孩手心通红,还有血迹渗出,可他就是咬着牙,既不哭也不叫,一声不吭。直到二十下打完,才从美貌女子手中将戒尺接了过来,忍着疼,颤着声音大叫道:“姑姑,我这就回房去,重新背好这一篇,明日自己会去找恪叔叔领罚。”

美貌女子摸了摸他的头,温柔的地笑道:“乖孩子,去罢。”政儿朝着赵姬鞠了一躬,跑回了房里。

“哦……你是胡大哥救的那个怀着孩子的女子。”阿璃望着这美貌女子叫道。胡衍面露尴尬,嘿嘿赔笑。那女子却不以为意,微笑道:“姑娘,我叫吕盈。”

“他是你儿子?他真是聪明伶俐,几岁了?”阿璃指着政儿所在的屋子。

“他叫吕政。正月出生,赵姬又希望他能从文,便为他取了名字叫“政”,到了明年正月,他便满三岁了。”吕盈笑道。

“既要从文,又让他背什么兵法?”阿璃奇道。

“姑娘也晓得兵法么?”吕盈问道。

“他背的第一句,不就是什么凡战之道……我虽然不懂,可也听得出这是兵法。”

“姑娘知微见著,真是聪明。”吕盈微微笑道。

阿璃被她夸奖,得yì

地一笑,又问道:“对了,政儿姓吕,你也姓吕,他没有爹……”李谈轻轻拉了一下她,阿璃又讪讪地收住了口。

吕盈只是微笑:“诸位请自便。”便也进了房去,闭起了门。

她分明是听到了赵政被赵姬训斥责罚,可她身为娘亲,却对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维护,出来这一下,似乎只是为了赵姬打个圆场。她姓吕,她的妹妹却叫赵姬,而且她的儿子,又跟着自己姓吕。

自阿璃到了邯郸,见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透着的都是一股子诡异。瞧来瞧去,大概只有胡衍,才是个正常的大好人。

她嘴里低声嘟囔:“这个女的真是狠毒。政儿这么乖巧,背错了一个字,便要责罚;胡大哥对她这样好,她动不动对人又打又骂。我瞧胡大哥还是不要喜欢她的好,谁若做了她的夫君,只怕早晚都要被她害死了……”

她一向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可突然间赵姬浑身发颤,脸上一片青灰,阿璃还要再说,却见那赵姬腰间的青色丝带,便如灵蛇一般,直朝她扑面而来,上面一道银光闪过,冷意森森。阿璃知dào

凶险,顿时吓得大叫道:“大哥,快救我。”

她话音未落,李谈却早就蹿过来,伸手揪住了那青丝带,好像他一早就晓得阿璃这话会激怒赵姬。他哑着声音道:“姑娘,我妹子言语无忌,多有得罪,还请手下留情。”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阿璃从李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仍是不服气道。

李谈将手一松,那丝带瞬间便回束到了赵姬的腰上,赵姬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李谈望了她许久,叹了口气,朝胡衍拱手道:“多谢胡兄款待。我今夜还要去探一位故人,外面风雪伤人,带着阿璃有些不便。方才胡兄说,快风楼可以借宿,不知胡兄可否留她暂住一晚?”

“阿璃妹子就放心住下,一百晚都不打紧。”胡衍一口便应承了下来。阿璃惊声道:“大哥,你要去见谁,为何不带我?”

李谈淡淡一笑,纵身便翻下了楼梯,掠出了快风楼。

※※※※※

李谈无声无息地走进了邯郸城东的一条小巷子里。

四周雪白,亮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一盏被烟火熏得黑黄的风灯,简陋的竹棚,小小的面摊,门口坐着两三名断手瘸腿的人,正在吃面。一名花甲老人,佝偻着身子,正在收拾。

该是收摊的时间了,这三人三口两口扒完,便将碗一丢,没有给钱,没招呼一声便扬长而去。老人摇了摇头,低下身子收拾,他老迈迟缓的身影,显得那样萧索。

李谈瞧着三人互相扶持着走远了,才缓缓走近,低声道:“福伯。”

他仍是他,只是他嘶哑的声音,突然似方才抱着赵姬时那样,又变得清亮了。

福伯听到这声音,那拿着碗的手顿时僵住了。他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李谈取下了雪笠和眼罩,福伯突然浑身颤抖,手中的碗“啪哒”一声落到了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他蹒跚地向前两步,紧紧地抓住了李谈的肩膀,潸然泪下:“你……怎会是你?真的是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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