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夫人不愿多见小侯爷在这里鸹噪,于是冲亭下高声道:“李先生,听闻先生今日要唱《清平调》,我久闻此调之名,却一次未曾听过,心中甚是期待,先生何不开始呢?”

李龟年微笑颔首道:“夫人莫急,老朽这便开始,但此曲乃琴笛合奏之曲,老朽只有一双手,抚琴而歌倒是可以,但笛音便无人相和了。刚才老朽请虢国夫人为我请一位会吹笛之人协助,未知虢国夫人可有人选了么?”

虢国夫人笑道:“在座都是长安城青年才俊,此事有何难?诸位,那一位笛子吹的好,上前来和李先生共奏一曲,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呢。”

众少年男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平日也有喜欢吹箫弄笛的,但这种场合,又是和李龟年合奏,又是奏一首著名却从未听过的清平调,这些人便都不敢上场了。

“怎么?都不敢么?据我所知,你们当中可是有喜欢弄丝竹吹萧管的,之前一个个在本夫人面前卖弄,现在怎么都不敢出头了?本夫人若非不懂萧管之律,又怎会让你们出来相助?”虢国夫人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形,面色大为不悦。

一名少年受激,举手叫道:“我来。”

虢国夫人露出笑容,举着皓白的手臂招手道:“好,你来。平山侯府的郎公子毕竟不让本夫人失望,去请教李先生一番,好生的陪着吹奏。”

那郎公子拱手应诺,来到李龟年面前施礼,李龟年还礼毕微笑道:“郎公子,此清平调分三节,公子所要做的便是在每一节的曲调开始和末尾以笛音和我的琴音相和。此曲雅致清和,曲调委婉,所以笛音也需清平安逸,不需卖弄技巧,但却因调长而更加难以驾驭。这样吧,郎公子请与我试奏一小节,看看是否合宜。”

那郎公子听李龟年说了这么多,已经有点发怵了,说实话,平日吹笛子也就是图一乐,在府中吹奏时家中宾客仆役都说好,在外边别人处于客气也给好评,这也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也自以为吹得不错。但现在听到李龟年这个那个的一番晦涩话来,郎公子却压根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上了,李龟年调了调古琴琴音,轻轻弹了几个音道:“以商音起,下转宫,而后上转角,五音轮转不过三,收以徵羽音,长而断续,绵而软,懂了么?”

郎公子茫然点了点头,横笛于口,吹出了第一个音来。李龟年面带微笑,双目微闭,手掌开合轻轻打着节拍。但片刻之后,手也停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眉头皱成个疙瘩,脸色难看之极。

郎公子兀自不知,还吹得带劲,终于李龟年怒道:“停,停,不要再吹了。”

笛音立停,郎公子呆呆道:“怎么了?”

亭上的虢国夫人也问道:“吹得挺好听的,为何叫停?”

李龟年皱眉道:“你把个清平调吹成什么了?你以为这首曲子是青馆歌舞之曲么?真是气死我也,不成不成,罢了,今日不唱了。”

郎公子羞愧欲死,放下笛子掩面退下,被李龟年这么当众训斥一番,怕是这一辈子也不会拿起笛子来吹了。

虢国夫人皱眉再问道:“还有哪一位出来试一试。”

连问数遍,无人应答,有郎公子的前车之鉴,谁还来趟这趟浑水,因为郎公子确实是他们当中公认的吹笛子吹的不错的,他都被骂下场来,谁还去自讨没趣。

李龟年拱手道:“两位国夫人,非是老朽不想演唱《清平调》,实在是没有和老朽配合的笛音,老朽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了。”

“要不,你自己弹琴唱曲便是,也未必需要笛音方可。”虢国夫人急道。

“那算什么?我李龟年唱曲从来都是追求尽善尽美,此调本就是琴笛合奏之音,失其一不成曲,老朽可不能随便的将就。曲中乐器如琴瑟、箫、笛子、琵琶、羌鼓、檀板、笙管等各有各的用场,每一乐器都有其音中之意,若随便将就,何来大雅之音?我在宫中时陛下面前都不会随便将就,今日倒来自毁招牌么?”

众人无语,在这位大唐乐师面前,任何关于音乐上的随便都是他不能容忍的,这也许就是他能成为大唐天下第一乐师的原因吧,追求极致,尽善尽美,方有打动天下之曲。

虢国夫人等虽不太懂他为何这般不会变通,毕竟大家只是要听他唱个曲儿便可,也不懂他说的那些道道儿。但对于这位大乐师,即便是虢国夫人也不好逼迫他。

“哎,本以为今日能饱耳福,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如此,在宫中请一位乐师来就好了。”秦国夫人叹道。

虢国夫人看着下边的少男少女们愠怒道:“这么多人,居然连个会吹笛子的都没有,平日一个个吹牛皮吹得利害,卖弄出千般本事来,一到关键时候都是废物,没一个能上台面的。”

魏小侯爷面色难看之极,虢国夫人自然也连他也骂了进去,自己也是她口中废物的一员了,可惜自己无从反驳。台下站着的若是别人的话,他大可耍横下去拳打脚踢责骂他吹毛求疵,可偏偏又是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陛下都宠爱之极的人物,自己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尴尬之中,互听有人轻轻道:“要不……我来试一试?”

众人惊讶的朝说话的人看去,却见王源站起身来面露笑容。

“王源,你会吹笛子?”杨钊叫道。

王源笑道:“书生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通此六艺,方可称为读书人。其中的乐便是音律了,我不敢说精通,但也略懂。”

“略懂?那也敢要试一试?没见李先生要求多么严格么?”

“何妨一试,不成便不成呗,我也想听听清平调,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嘛。”

“……”

杨钊无言了,秦国夫人发话道:“堂兄,让王公子试一试吧,总好过连敢出头尝试的人都没有。”

王源微笑道谢,迈步下了柳莺亭台阶来到李龟年面前,拱手道:“李先生,我想试一试。”

李龟年目光扫过王源的脸,不经意的落在王源腰间的玉佩上,脸上带着笑容道:“王公子,音律不同作诗,你诗文做的好,未必此事便可胜任。老朽看还是罢了。”

王源摇头道:“在我看来音律和写诗也没什么差别,都讲究节奏音韵之变化。好的曲调能闻之生景听之生情,会让人脑海中浮现出诗句来。好的诗句也能让人觉音韵之美,节奏之妙,会读诗而生音也。”

李龟年缓缓点头道:“公子高见,这老朽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细想起来确实挺有道理的。既然如此,便请公子试奏一曲。”

王源点点头回身道:“请度支郎让那位带我前来的兄弟将我的包裹拿来,我有一只竹笛在包裹里。”

杨钊道:“桌上不是有一只么?”

王源道:“刚才那位郎公子吹过了,难不成叫我吃他的口水不成?”

亭上亭下一片哄笑,杨钊也笑道:“倒是忘了这个忌讳,要是个姑娘家倒也罢了,可惜郎公子是个男子,这便不妥了。来人,将王公子的包裹送来。”

包裹中确实有一只竹笛,那是两个多月前王源在李欣儿不辞而别之后去了梅园后公孙兰送给王源的那一只湘妃竹制作的竹笛,王源一直都随身带着,倒不是料想到今日能派上用场,而是为了能有个文人的样子。像其他人那样握着个折扇晃悠,王源觉得太俗,腰里别个竹笛比折扇要装逼的多。

“湘妃竹的竹笛,做工精细,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笛子都要好。”秦国夫人微笑低声道。

一旁的虢国夫人浅笑道:“八妹,你是爱屋及乌啊,竹笛再好又有何用?还要看他技艺。湘妃竹笛我若想要可以得到一大捆,但我照样不会吹笛子。”

秦国夫人啐道:“三姐你为何老是打趣小妹?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虢国夫人笑道:“莫说了,瞧瞧他有没有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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