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小军的母亲素真此时就站在院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宫小军表演的这一幕。她的一只手扶着油漆斑驳的门框,一只手高举着挡在眼眉上,就像一位放羊的老汉在寻找走失在山坡上的羔羊。宫小军的这种表演,对于母亲来说,已经见多不怪了。

宫小军的家是一处小小的四合院,解放以前叫宫家花园,房舍是黑瓦灰砖红窗的那种,院门是一并不十分高大的牌楼,白底阴字的“宫家花园”四个字告sù

人们它的主人是谁。这种四合院在我们这座北方城市里前几年多的是,就像如今马路两边林立的筒子楼一样普遍,只是后来随着一次次的旧城改造越来越少了。

宫家花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曾见到过一朵花,就像现在数不清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建造的一处处居民小区名叫什么什么花园见不到一朵花一样。四合院里只有一棵树,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夏天红红的一片,如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撑在那儿;冬天则光秃秃的,就像一把用久了的竹竿扫帚。

门口原来还有一对汉白玉狮子,雕刻精细,造型逼真,既威武又可爱,行人路过它时都禁不住会抻手摸一摸,所以它就更加光亮照人。"文化大革mìng

"的时候,这对石狮子自然就会碍革mìng

造反派的眼,是封资修的产物呢。有一天,臂戴红袖章腰扎武装带头顶黄军帽的李二孬带领一批红卫兵战将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门口,围着石狮子齐刷刷地站了一圈儿,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破四旧立四新”之类的口号之后,就把它砸成了碎石。狮子歪倒的时候,正好砸在李二孬的右脚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得他嗷嗷直叫,就像被推进屠宰场的黑猪。他很快被革mìng

战友们送到医院,被先背诵了一大段毛主席语录后才给他看病的医生诊断为粉碎性骨折。李二孬住了十多天院,每天都要躺在病床上高唱一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后来,皮肉好是好了,可骨头没接好,医生可能犯了点小小的错误,就像高明的裁缝将右口袋缝到左口袋的位置上一样。李二孬为革mìng

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从此成了跛腿。

现在宫家花园的门口还有两个放狮子的底座,底座不是平的,是凹下去的那种,所以就经常有人在夜间往里边撒尿,使其骚气熏天。

宫小军的媳妇叫刘洋,当年她是捂着鼻子嫁到宫家里来的,光明大街的人至今还记得她手捂鼻孔双眉紧皱跳下车的情景,就像跳进了粪坑一样。那是上世纪90年代的第一年的第一天,这个时候的这个城市已经是冰天雪地,朔风呼啸,冻成冰砣的夜尿已几乎不会撒发出什么气味。无论是宫小军还是他的母亲素真都这么认为,刘洋此举是对宫家表示出的一种蔑视。

这种蔑视叫宫家一直耿耿于怀。

宫家被人蔑视的日子已近半个世纪了,当然,半个世纪以前是另一番景象。

无论从哪种角度上讲,宫小军的老爷爷都应是宫家的骄傲,上世纪30年代,他以在马路上烙烧饼烤地瓜发家,后在昌茂路开设了一家小铺,并把唯一的儿**天飞送进了大学,自己则省吃俭用,廉洁奉“私”,一心一意积累财富,到死前交到大学生宫天飞手里的遗产已经是在这座城市里名声显赫的宫记食物店了。

宫天飞,也就宫小军的爷爷,大学毕业后继承父业,将一些当地小吃的配方收集起来,加工改造,精制细做,宫记食物店进一步发展壮大,十多种地方名吃成了这个城市的人们走亲访友的上等礼品,不少达官要员也不时光顾,为其增色添光。如此这般,宫记食品红极一时,并开设了几家分店,生意同样火爆异常。

宫小军的爸爸宫达仁生于上世纪30年末期。从他记事的那天起,就记得他的爸爸宫天飞是个很能哭的男人。宫天飞哭起来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睛红红的使人想起了受伤的兔子。随着宫记食物店的招牌一个个从店门上落下来,宫家的财产也在一件件地减少,宫天飞的哭声也就越来越小,就像蚊虫发出的哀鸣。终于有一天,在宫记食物店挂上了公私合营的大牌子,改名为“人民食物店”的时候,宫天飞扔下老婆孩子上吊自尽了。

死对一个人来说是件容易的事,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或者说,死的过程很容易,而死的前奏不容易。

宫天飞是选择了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走向死亡的。那天,宫家的人突然发xiàn

他不哭了,脸色平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他晚饭时还喝了一壶酒,打了几个响亮的饱嗝,并早早地去了卧室睡下。当时家人都怕他出问题,主要是怕他神经出问题,因为城里已经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商业主疯了或者是傻了,整天在自己的店门口又哭又笑的。家人见他睡了就赶紧关门熄灯上了床,不敢出什么动静。其实,宫天飞并没有睡,他在闭着眼想着已经想过几日的计划,那就是死。当然,他也想了很多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死的理由似乎更多。宫家的家业在他的手里消失,他无颜面对祖宗是他死的最强dà

的理由。

宫天飞是半夜一点多从床上爬起来的,这时有一只花猫站在院门的牌楼上哇哇地鸣叫。他看了眼身边的妻子和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在院中的那棵石榴树下,他坐了下来。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棵石榴树下度过的,那时树干只有手腕般粗细。他在树下戏耍,抓往树上爬的蚂蚁,听母亲讲故事。宫小飞记得,他曾在树下抓到过一只知了猴儿,黄黄的头上还顶着一块泥。他把这只知了猴儿放在床头的纱窗上,在月光下看着它一点点蜕下蝉壳,变成一只黑色的知了。他对这只知了有些爱不释手,当母亲告sù

他如果知了喝不到露水就会死了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放飞了。宫天飞那时候想,死是多么可怕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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