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的啦.”朱先生没有推辞,说,“不过得让我做东喽。”

宫小军本想再谦让一番,这时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摘下BP机看了看,上面显示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会是谁呢?为什么用自动台而不用能显示汉字的人工台呢?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马上就回机。

朱先生善解人意地将自己的大哥大递给宫小军,说:“宫先生请用。”

宫小军接过电话,心想不日后他也会拥有这么一只象征着金钱地位的大哥大。他拨通了电话,问道:“谁?”

“是我。”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敏!刚才宫小军想了一圈就是没想到打传呼的会是敏。

“敏,”宫小军将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今晚请你吃饭。”敏说。

请我吃饭?宫小军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会叫敏准bèi

请我吃饭?晶请他吃了顿饭引出这么一串令人悲伤的故事,难道敏也是这样吗?他扭头看了看窗外,天空中阳光灿烂没有什么异常,有几只信鸽在蓝天里自由自在飞翔,呜呜作响的鸽哨仿佛从天籁深处传来。

“6点半,”敏说,“我在龙凤大酒店一楼大厅等你。”

宫小军想说我已经同朱先生约好请他吃时,敏已经将电话挂上了。宫小军将电话还给朱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其实,近在咫尺的朱先生已经听到了敏的话,他再次递给宫小军一支烟,笑着说:“女士优先喽,明天我再请你。”

“那只好这样了。”宫小军无可奈何地说。

宫小军来到龙凤大酒店时已是差一刻七点了,酒店里已坐满了各种各样的食客,他站在大厅里,寻找着敏。

敏这时就坐在大厅的一隅,在她的左边有一位钢琴师正在演奏着一首叫出不曲名的世界名曲。她自然看到了宫小军,因为她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厅门口。她想站起来喊一声或者招招手以引起宫小军的注意,但是没有。

宫小军巡视了整个大厅三圈后才发xiàn

了敏,他向敏快步走来。

“你来晚了。”敏抬眼看着大厅中央的落地钟,说。

如果宫小军从知青饭庄直奔龙凤大酒店就不会来晚了,他拐了个弯回家了一趟。不管怎样,进大酒店他不想穿得太寒酸,况且身上还有刺鼻的油漆味儿。他找出了结婚时穿的西服,他记得半年前莫名其妙地与晶约会时穿的也是它。这使他再次想起了晶,想起了那个不堪回首的血色场面。

“很抱歉。”宫小军在敏的对面坐下来,双手一摊,说。

敏长叹一口气,说:“不错,你像个商人了。”

“商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们早就经商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宫小军揉揉脑门,又把指节按得吧吧响,说,“敏,我们应该重新生活。”

敏何曾不想能重新生活?但是,时光如流水一样又怎么会倒流?

敏点了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当然不会是刘富康那里生产的刘庄特曲。

宫小军坐在敏的对面始终没有动,他在想敏为什么会突然请他吃饭,就像那时想晶为什么会突然请他吃饭一样。

敏将酒倒进两只酒杯里,递给宫小军一只,说:“小军,今天是什么日子?”

宫小军自放下敏的电话就一直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遗憾的是他没能想出。他端起酒杯,摇摇头,说:“吃饭喝酒就像困了就要睡觉一样是没有必要找理由的,来吧,祝你快乐。”

敏按下了宫小军举着酒杯的手,又弯腰从餐桌下拿出了一只蛋糕,说:“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宫小军看着蛋糕蓦地愣住了,一股热血涌上头来,眼睛也湿润了。现在世界上能记得他生日的人也只有敏了,这自然也包括他自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38周岁了。宫小军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着敏。

宫小军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敏都察觉到了,尽管她发xiàn

他在尽lì

掩饰着。敏端起了酒杯,侧眼冲钢琴师点点头,说:“小军,祝你生日快乐。”宫小军神情复杂地端起酒杯,这时钢琴师弹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曲调。敏事先已经付给这位钢琴师十元小费,为了这十元的小费,他想尽lì

弹奏得动听一些。

HappyBirthdayToYou!欢快的乐曲自钢琴师欢快的指间飞出来,在大厅里回荡着,宫小军发xiàn

,钢琴师的嘴在一张一合着,从口形上可以看出,他演唱的当是英文。这时,许多邻座的客人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好一对恩爱夫妻呵,这种恩爱夫妻现在越来越少了!

整个用餐过程并未像敏的祝愿以及那首歌那样快快乐乐,欢天喜地,当然也不会过于沉闷,毕竟过生日是件应该值得高兴的事。宫小军想不出为什么自己无意中选了自己生日这一天去了火化场,去了墓地。于是,他就又想,这辈子是不会再忘记自己的生日了,就像不会忘记今天的经lì

感受一样。他们说了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比方猜测这位指法高明却肯定不会得志的钢琴师一天能挣多少钱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发xiàn

只有说这些各自的表情才会自然得体而不使任何一方感到尴尬。宫小军喝了不少酒,这是知青饭庄工程开工以来的第一次。敏也喝了一小杯,如果不是宫小军的劝阻她还想喝下第二三杯。敏发xiàn

,酒是个很不错的东西,晕晕乎乎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她甚至想如果她是个男人绝不会放qì

任何喝酒的机会。

敏和宫小军从龙凤大酒店里走出来时已经是十点半的光景,这时我们这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北方城市的街道上已经几乎没有了行人,马路边或大或小的霓虹灯也已经被精打细算的主人关闭了,倒是不时有几只老鼠从黑暗的洞里爬出来,走街穿巷地好像在走亲戚。他们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寒冷的夜风梳理着他们的头发也梳理着他们的心绪。天空中仍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远处我们这座城市最高建筑的塔尖上有一只红灯闪烁着,远远地看去就像童话世界里魔鬼眨着的眼。

“我们走走吧。”敏的目光从塔尖上收回来,说。

有酒精充满脑际的宫小军被风一吹好像清醒了许多,他知dào

,敏今天晚上请他吃饭决不会单纯为他过生日,他已经感觉到,敏在向他靠近,就像十多年以前在刘庄下乡时他向她靠近一样。但是,十多年过去了,又怎么会简单地走回从前?宫小军没吭声,沿着光明大街向南走去。

敏默默地跟在宫小军的身后,就像跟着母亲逛街的孩子怕走失了一样。

在他们的正前方,就是已经费弃了的护城河,过了护城河上的那座小石桥,南边是纪念王丛生烈士的小亭子,右边就是他们曾经同窗共读了四年的市31中。在校门前曾有一块空地,当年有许多其他学校的大哥哥大姐姐就是在这里为他们演出了一台台现代革mìng

样板戏,遗憾的是,空地现在已被几个售货亭占据了。他们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小桥上时,宫小军和敏都莫名其妙地听到了一阵歌声: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永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在一个售货亭的后面,也就是歌声发出的地方,敏和宫小军看到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她年过四十的样子,梳着一根大辫子,就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样,不同的是,扎辫子的红头绳已经脏得成了黑色,如果不是敏和宫小军对李铁梅的那身打扮熟悉得不再熟悉,比方让晶看到了,也许会认为剧本里就应该是黑色的头绳。

这个女人显然是个精神病患者,她现在已经不会去诉说她过去痛苦的经lì

,但是她的歌声在告sù

人们她的现在与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有关。

“爹。”宫小军和敏走过来的时候,这个女人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大喊道。

宫小军和敏自然吓了一跳,敏还死死地抱住了宫小军的胳膊,就像当年张一红死死地抱着刘彪一样。

这个女人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并没像李铁梅一样扑到李玉河的怀里。接下来就是这个女人的表演的《红灯记》里《痛说家史》那场戏里的道白了:

李铁梅:爹!

李奶奶:你爹不是你的亲爹。

李铁梅:奶奶!

李奶奶: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宫小军和敏就这么怔怔地站着,那个年代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贴近。人们都想忘却,但谁也忘不了。

“我的爹呢?我的娘呢?你们为什么扔下我一上不管了?”这个女人抬起头来,一边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一边哭喊着向远处走去。

宫小军听得出,这显然不是剧情里的词句。那么这剧情外的话就是她为什么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注脚了。

“她不会去死吧?”敏拉着宫小军的手抖了抖,问。

“她现在已经不知dào

死是什么了?”宫小军长叹一口气,说,“这对人来说是最可怕的事。”

“那么,她就会像永远这样活着?”敏看着这个女人渐渐消失的身影,问。

“她也不知dào

自己是在怎样活着。”宫小军说。

“就像我们?”敏说。

就像我们?宫小军不明白敏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低头看了敏,发xiàn

敏已经热泪盈眶了。

“敏,你?”宫小军抬起手来,想擦一下敏脸上的泪水,却在半空中停下了。

这时候的敏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充满忧伤而绝望的感情世界,这个女人突然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想,我的明天会不会也是样?

敏想给宫小军过生日的想法早就有了,只是最后一直拿不定主意。她知dào

,自己现在对宫小军有了依托感,或者说宫小军在她心里已经越来越重yào。她恋那份旧情,尽管如果不是自己的原因他们就可能早就走到一起。她后悔她当时的选择,但是后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她坐在龙凤大酒店里的时候,她一直在想,宫小军会接受我的祝福吗?现在,高点点与敏办理了离婚手续后,很快就会搬出宫家花园,以后,她与这个叫高点点的男人就没有什么关系了。那天,办完离婚手续,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敏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轻松,如同当年与刘富康办了离婚手续后一样。当然,她知dào

,高点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政治上成熟得过早的敏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却一再幼稚得像不懂事孩子的原因,是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至于刘富康让她和宫小军办知青饭庄的目的,敏认为他是真心想帮她一把,尽管里面也包含着某些别的因素。刘富康是爱她的,就像宫小军爱她一样。她有时想,如果当时不回城,在刘庄留下来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那么,自己当年选择了刘富康错了,当年与刘富康离婚错了,之后与高点点结婚又错了,为什么会一错再错?敏始终认为,刘富康把知青饭庄交给自己和宫小军是一种高尚的施舍,自己之所以接受了刘富康的施舍又正是为了宫小军。这是一段多么复杂的感情链呵。还有儿子刘建国,尽管他没有和自己在一起,但他毕竟来到了这个城市,自己可以常去看他。如今,敏感到,她感情应该有个最后的归宿,如果不是这样她很快就会垮掉,而这个温暖的窠就是宫小军。她想找个机会向宫小军表达自己的感情,哪怕被他拒绝也罢。宫小军生日的到来使敏有了这个机会。当她为这个机会的到来而激动的时候,她也突然发xiàn

,自从在刘庄宫小军生日时她送给了他那件父亲的旧军装那天起,她就一直没忘过。

“小军,”敏看着宫小军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鼓起勇气,说,“能让我说我爱你吗?”

宫小军一把将敏揽在怀里之前,他打了个寒战。十几年前,在刘庄,当他向敏用同样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爱情时,敏没有回答,他得到的是敏狠狠的一口。十几年后,宫小军发出的爱的信息在绕地球转了几千圈后敏才做出了肯定回答,而这时他们马上就是四十的人了。四十而不惑,宫小军马上意识到,难道孔老夫子的这句名言是针对爱情而言的吗?

宫小军含泪无语,他的手终于在敏的脸上落下,轻轻地擦拭着敏的泪水。这时,敏的手却在宫小军的右肩上轻轻地抚摸着,如果宫小军当年没穿敏送给他的那件旧军装的话,这里应该有一个口萤“我们已经老了。”敏趴在宫小军的身上,伤感地说。

“没有,敏,我们没老。”宫小军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他们同窗共读了四年的学校校门,说,“我们这才刚走出校门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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