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自那日在太液池小舟上无意听见武氏兄妹争执话语后,便在我心中盘旋了。这会子说了出来,顿觉轻松不少。

皇后已伸手将我扶了起来,柔声道:“你果然是个好的。这些话,旁人即便知道,可担心犯忌讳,又哪里会说的如此明白。本宫出自琅琊王氏,王氏一族虽为后族,却素来谨守衣冠礼乐、君臣人伦,从无把持权柄的野心。可武氏是本朝新贵,底蕴家风不同,则所思所求者亦不同。又手握重兵,的确需要有所防范,本宫自会酌情提醒陛下。”

我微微一笑,恭顺告退了。

出得永宁宫,金乌西沉,天色正开始暗下来。凛冽北风从侧面的狭长宫巷中呼啸而至,将银紫缎面大氅上的黑貂风毛吹得扬起,便越发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翠浓、如意扶着我上了肩舆,又递过烧得正旺的黄铜手炉。我将手炉置于膝上、拢在大氅中,这才感觉好了些。

抬舆的内侍走得很稳,我便微阖双目养神。脑子却未曾停下,将今日坤宁殿中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又过了一遍。不由暗道侥幸,如此风波迭起,幸亏都闯了过来。却不知今后可会一直有这等运气?

将合未合的双目中瞧出去,肩舆两侧的暗红色宫墙沉默矗立。仿若戏台子上徐徐展开的幕布,任凭宫内人生如戏、你来我往了多少个春秋。它们也都静默不言、岿然不动。

忽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经过御花园时,几只寒鸦从暮霭沉沉的半空中飞过,发出粗嘎的叫声。翠浓顺着寒鸦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过来低声在我耳边道:“良媛看那边,亭子里的人像是邓司饰?”

从肩舆的高度望出去,恰好能看到被一挂粗壮枯藤挡住一半的沉香亭里,邓司饰着深棕色绣金撒花褙子的背影:双肩微微抖动,似乎——躲在这里独自哭泣?

我扬了扬手,叫肩舆停下了。“今日之事能得善了,其间也多亏有她秉公直言。翠浓跟我过去看看。”

刚走到沉香亭边上,大约是听见了我们踩踏枯枝的声音,邓司饰倏然回过头来——果然脸上双泪纵横。见是我与侍女,连忙扭身用衣袖将眼泪拭去,转头屈膝为礼道:“见过良媛。”又掩饰道:“婢官年纪大了,老眼迎风流泪。有所失仪,还望良媛见谅。”

我步入亭中,递了帕子过去,温言道:“宫中时气不好,流泪之事实在常见。就说我,被幽禁徽音殿不得出的那些时日,也不知落了多少泪呢。可等到云开月明了,有时又会觉得,那么些泪珠儿都白白抛洒了。还不如淡然处之,谨守本心,平静度日。”

邓司饰诺诺应了,却低着头不愿多说什么。

我理了理裙角,在翠浓铺设的宝蓝色团花圆垫上坐了。抬头看着邓司饰道:“邓司饰在宫中经年。今日不过小小风浪,难道竟还看不穿,以致伤心至此么?”

邓司饰略摇了摇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莲思这个年纪了,还要托赖您来开解,实在惭愧。可莲思在宫中再久,也无法做到对人命无动于衷。”

她哽咽一下,“罗掌饰自小入宫,就在我身边习练香道。今日我从司饰局出来时,她还笑嘻嘻的要我早些回去。却没想到,即便我回去的再早,我们师徒二人也已是天人永隔了。”

事涉晟曜安危,罗掌饰之死我此时并不宜评判什么,便淡然噙笑没有说话。

邓莲思续道:“我自己是个冷淡性子,醉心香道,不喜受俗务羁绊。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个憨直简单的,断不会做出戕害皇族的祸事来。此事真相大白之日,必定也是还了罗掌饰清白之时。那时若叫婢官知道她是为何人所害,定要为她报仇!”

说到末一句时,话音凄厉。引得立在亭外候着的如意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见邓司饰面容冻得青白,也不知她在这里哭了多久。便劝道:“掖庭局若要彻查此事,多半要从司饰局的人开始盘问。司饰早些回去吧,养足了精神,明日也好应对。”

邓莲思深深一礼,“多谢。”

她看着亭外枯藤,蓦然嘲讽一笑:“今日不知多少人笑话我,因为多嘴说了香囊有异,以为在皇后和太子面前能讨了好去。却不想有嫌疑的,反而是我辖制下的司饰局。适才好几位还特意结伴而来,奚落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莲思生性不喜与人争论,更不会吵架,这才躲到沉香亭来。”

我沉吟片刻,安慰道:“有些人就是无事生非、损人不利己的品格,何必为这样的人闹心。不过,适才邓司饰若没有听从本心、主动指出香囊有问题。这会子整个司饰局连同您在内,才是嫌疑最大。正因为您心思纯良,凡事只论事实如何,当时闻到、想到、见到,冒着犯忌讳的风险直接说了。才自然而然自证了清白,为您自己争取到了体面,又在殿下和皇后面前立了功。”

我微微一笑:“何必因为几个小人的嘲讽,而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司饰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邓莲思愣了一会儿,忽的屈膝为礼道:“良媛眼界心性都比莲思好,听了良媛的话,莲思心中豁然开朗。真是惭愧痴长了这许多年岁。”

我见她已经无事,便立起身,将嵌蓝宝黄铜手炉放在她冰凉的手中。移步亭外石径,扶着如意的手上了肩舆。

邓莲思疾步过来,略有些手足无措的抱着手炉,“莲思何德何能,得良媛雪中送炭?”

我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在渐渐行远的肩舆上传了过去,“就当是小莞对心性纯良、心无旁骛之人的怜惜和尊重吧。”

抬头看着已经黑透的天色,不禁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真是好漫长的一日,让人身心俱疲!

回到徽音殿,草草用了晚膳,便叫翠浓为我卸去钗环歇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殿外侍女们的声音。正困得厉害,便不想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有人掀开帷帐,顿时有刺眼的烛光照进来。我拿手背搁在眼睛上,皱着眉头问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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