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我坐在洞口独酌,发出微光的湖面映显淡淡的山林雪景,静谧之地,听得到雪花飘落簌簌的细微声响。

七年前,我领入门不久的徒弟尹文浩走了一趟却魂师的修习之地。

这孩子的资质甚高,连带着我的力量也受到牵引,居然进了个从未打开过的封印阵。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水蓝的冰壁。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我刚覆上手掌,冰壁瞬间清晰,封印之物一览无遗。

「静凝」之术,将一位散发、着银红长袍,怀中搂着具身披红衣的白骨,面带笑容的男子,永恒在了生命终结的瞬间。

那笑,却不是会心的,微蹙的眉,带着浓重的感伤……

手掌接触的冰壁不是很光滑,凹凸不平,好像是些符。我聚气于表,默念咒文,墨色清晰的文字便逐一浮现出来。

『吾,却魂师.靖寒,盖因情权两难,让杳熙蒙险。失他之后方明己心,痛悔不已。一月后觅回,杳熙却只认吾一人,亦不会说话,单会唤吾名,寻遍天下仍是药石无医。吾顾他三十载,自知寿元将尽,忧心他以后的生活,他却在某日忽化白骨,空留一符巾……自此方知,杳熙早在多年前已因吾身故。陪吾半生的,仅是他爱意深重的念记……此世,生竟未能相依,死方可相伴。』

术法效力消散,淡去的文字映着凝固的时光。红衣如火,衣摆颜色渐深,衬着艳丽的曼珠沙华花纹,一人一白骨,感伤之外又添上几许悲凄,相拥如泣。

“师傅,这是什么?你会做吗?”七岁的尹文浩趴在冰壁前,小脸上满是探究。

我悚然一惊。他还小,自然不明白,这话却问得我心中骤疼。

“师傅回去一样样教给小浩。”

——于我自己,最好永远不要有用到「静凝」的一天!

回到凌山殿,我在溟从前的屋子里坐了三日三夜。之后很下神的去找音讯全无的他,却一无所获,从此,对不知身在何处的溟越发牵挂。

十五年,命运莫测,足以发生多少事情?起初的信任,接着的后悔,随之而来的疑惑、不安、担忧,以及,重见时的狂喜……

只为溟,竭力追逐一场。溟当日弃我离去之时给我下的定魂咒,恰成了我追踪的凭依,只要他再次使用人偶师控魂之类的力量,我马上就能准确定位,快速到达!与泓煊天在锦城的会面结束,我作为凌山殿殿主的最后一件事也完成了,立刻动身前去寻他。

却魂师秘法,能瞬时尾随的「追魂魄」。溟,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不见你!

到头来却是……他为苍敏萌生死志——凝固的封印、艳红曼珠沙华环绕的悲伤、森然白骨……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惊惧,被瞬间触动。

好不容易等回来的人,倒在我怀里,让我心寒如冰!他真的没想过那么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曾经存在的快乐?共有的美好时光?

最后赌一次,是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在千冰的救治下醒来的溟,选择了「往生」。

「往生」

不仅是溟的,也是我的。

将东海珺玉送给苍敏,算是代他一偿前尘心愿。

我搁下酒壶站起来,走到溟的身边,把他拥进怀里,额头贴上他的。

紧挨着我的身躯温温暖暖,胸口微微起伏,平静的呼吸。指尖描摹面颊,流连颈侧,是触手可及的平和热度。

他活得好好的,不用我上穷碧落下黄泉……

合上眼,我张开幻力,发动移魂之术——「念竱」

蓝色的光丝在我与溟之间徐徐流动。我将自己的一魄携着记事以来全部记忆,归入他已经空白的灵识。他醒了之后,慢慢恢复,可以逐渐了解我知道的一些事,不至于完全是一张白纸。

给他的只是单纯的记忆,不带任何我的感情。

我希望,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洞窟外逐渐亮堂,历经三个时辰的术法终于完成,我松了口气。

“师傅,这么折腾,岂不是要睡更久啦?”尹文浩打着呵欠从休憩的角落走出来,“予人记忆,属逆向「念竱」,貌似得好几天归元的……”

咄!这小子!没等我拍他的头,他手脚麻利的开始准备早饭。很快,热气腾腾的烧米糕就端到我面前,碗里堆着不知道来自什么动物的巨大荷包蛋,切得整齐的肉片,还有几棵青菜。

我扫一眼他昨日随身的行囊,已经瘪了下去。

“等会收拾收拾换地方,雪谷太冷,食物难寻。”

“是。”尹文浩捧起自己那份,挨着我坐下来。

当初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让尹文浩接手凌山殿的一些事务,与泓煊天在锦城会面前我索性说明了,整个许诺给他——谁知他竟然转身就算计着把凌山殿拆掉,还打着我的名号-_-|||看样子平时教的学以致用了……哎。

去凤朝的路上收到尹文浩的信,五分惊讶、两分无奈,加上三分释然——我虽无心再管,可他是不是放手的太早了点?罢了,我既已给他,要或者不要都是他的事。纵然如此,我少不得说他两句,再指点一二。

彻底脱离,溟不必再回去因着出身遭那些死脑筋的人诟病;借小浩的手实施,我省得被底下那群人缠着不放,他们也好早找新的目标去。

只是,有点对不住师傅他老人家。

不仅师傅争来的,连同凌山殿原有的,尹文浩他一股脑儿的都给了泓煊天和凤朝。

……算不算是宿命呢?

「夙溟」……宿命……或许吧。

这没人能察觉是后天改变的容貌必出自易容师之手,大概就是前一代的镜檀阁阁主。溟昔年被冠以‘中洲第一美人’之称的时候……恰好是……

“噗——”大半进了喉咙的汤水就这么被我一口喷出来,差点呛住。

师傅如今早已仙逝多年,如果知道他的徒弟为个当年与他相争不下的对手易容出来的美人丢了凌山殿,不晓得会不会跳出来找我麻烦?

“师傅,这是给……师叔的。”

“哦。”我回神放下碗筷,看看恭谨有礼的自家鬼精徒弟,接过他递来的单做的汤,走去喂给溟——师叔?嘁~小滑头还挺会说话!

“小浩,最后那几个怎么解决的?”尹文浩脱身倒是很快,几乎和我前后脚进的栖梧山。

“他们老是盯着我唠叨灵风阁的妖孽什么的。”尹文浩撇嘴,“次数多了,我也恼了,就说『那个谁,代管灵风阁的时间比我的年纪都大,也没见着长点建树,还不如从前夙阁主在的时候!何必说什么妖孽祸主?凤择良木而栖,自己去找个没妖孽的主子!瞧裂雷阁阁主,不是已经去了?』然后他们就不吭声了。”讲到这儿,尹文浩抬头瞄我一眼,继续道:“真的嘛,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目光短浅,我看去哪儿都没人要!”

尹文浩看我的时候,我已经有点憋不住了,终于大笑出声。

“哈哈哈~~~以势压人呐!”重重的弹了尹文浩的脑门儿,“小子,你还是有点像我的!当年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哈哈哈~~~”

尹文浩志在却魂师,也不愿意担着凌山殿的重任。

『师傅,真的不要怪我一个人。』

我笑着攥碎了尹文浩还给我的代表凌山殿殿主的玉瑾,半生富贵权利随之尽散。那些,都不及我最在乎的人。

夙溟,不是妖孽。他是,只属于我的,绿色精灵。

……

溟初醒之时淡淡的疏离多少让我有几分失落。

准备出中洲前,为让尹文浩继承却魂师之职,我引他们一起去修习地。昔年打开的冰壁犹在,溟怔怔的看了半晌,竟然不顾有晚辈在场,直接扑进我怀里,搂得死紧。

“皋……”

二十几天来我首次到听他唤我的名字,一时无言。

前尘旧梦,霎时间千回百转。

溟知道的事情,全部由我的记忆而来,基本上仍是“属外”的,若想融合成他自己的,仅睡几天绝对不够,需要漫长的恢复期。我从前没有实施逆向「念竱」的经验,他什么时候能好,我完全不清楚,不过想着依然如前一般尽心待他,他总会明白罢。

眼下的进展……出乎我的预料。

我拍拍他后背,温言道:“你说过要去海外的,过几日就出发罢。”

“嗯。”

辞别承过师职的尹文浩,我带着溟一路往西诺大陆而去。

碧海苍穹,浩茫银沙,鲜花草场,琼树冰滩……三四年的时间,随心随性,一路游历。

溟,其实还是以前那个,没了内力幻力,好胜好强的心仍在。我陪他练武,寻灵药恢复内功。脱离往事的牵畔,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明朗了很多。

那天,与他在海边练剑,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当初他随乐舞剑的情景来,玩心顿起,招式便随着心思溜了。望着溟脸上逐渐扩大的笑意,我纵身跳起——一圈还没转完,就在半空与他撞了个结实,柔柔软软的两瓣在我唇上一扫而过,移到耳边,轻笑两声:

“笨蛋!这么大个子,舞得难看死了,不嫌腰疼?”

他推开我凌空后退,借力转了两圈,扯散束发的丝带,墨绿长发在日光下旋出个漂亮的弧度,发丝间隙透出点点粼海碎金,莹亮华彩中溟回眸一笑,“如何?”

没等我从刹那的惊艳中找回神智,他已经跃到我眼前圈住了我的颈项。逆着夕阳,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影像,也同时,看到了他的心。

那夜,是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真正抱他。热烈的相拥间,溟,再不见过去委婉的温柔承受,而是主动邀欢,让我这么长时间几乎平和的心境再一次激荡,沉沦……

“皋……我是你的……”

□□中细细碎碎钻入耳内的话语,我全身的气血都沸腾起来,再顾不得那些小心。

溟,是我的,我的!我的!!

巨浪狂涌,惊涛拍岸的激情,携着我难以言喻的莫大欣喜,排山倒海。溟紧紧攀着我的腰背,沉浸在爱欲情潮中,犹自不忘喃喃唤我的名字。

“皋…………”

此生,终偿夙愿。

第二天,到了日上三竿,两个人仍旧动弹不得——事前也没个准备,很无奈的饿了大半天,缓过劲,我才在溟吃吃的笑声中爬起床,找最近的店铺买了些糕饼,顺便要了一壶茶水。

和溟卷在被子里嘻嘻哈哈吃得满床的粉末,我突然想起一事。

“溟,渡幻力给你罢,说不定还能捡些术法回来。”

“嗯……试试看。”

接下来一个月,做了几次之后,溟却坚持不再要幻力了。

“想来力量属性不是很合吧……”他靠在我臂弯,“总不成给我我又不能发挥,倒不如你自己留着的好。我有这些,已经比普通人敏锐多了。”

轻轻吻过溟的发际鬓角,我抱紧他。其实,我是有点担心……没了幻力的他,会像普通人那般……我本比他年纪大,总该是我先老去……

悄悄的,在溟察觉不到的基础上,一次只给一丁点儿。

离开中洲第五年,我偶然遇到个十来岁的孩子,虽然年纪稍嫌大了些,却是颇适合使用却魂之力,遂又收下这个名为甄天的徒弟。过不久,尹文浩不远万里寻来,他的修习遇到困难,于是之后便跟着我们一起各处旅行。

有尹文浩作伴,甄天也不再总是小心拘谨,毕竟两人年龄差不太多——四人同行,互相照拂,倒真的很像一家人出游~

第八年——西诺大陆。荆洚。

“皋!”“师傅!”

我向来康健,独在荆洚生出意外——自踏入此处后一直时时作祟的病症,终于爆发。碗碟摔碎的声响中,我望着溟一脸焦灼的奔过来,却再无力握住他的手。

这些时日想过的治疗办法……我的身体与常人不同之处……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我使用逆向「念竱」的代价。

却魂师幽蓝的幻力静静盘桓周身,小浩,辛苦你了……

溟……合眼之前我读出他眼中的关切与坚定。

我,不会死。

这场沉睡,一定能苏醒。

……

沉疴难除,我醒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一、二十天之后。

「竟然」——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两个字几乎伴随我半生,是总有那么多的意料之外?还是我想的太简单?

我「竟然」会喜欢上夙溟,「竟然」等了他十五年,「竟然」为了他离开;尹文浩「竟然」解散了凌山殿……这次「竟然」在异乡遇到紫墨悠,还得到两位前辈相助——

“皋,你睡醒了?起来吃饭。小浩他们早吃过了。”

溟推门入内,拎着个五层的食盒——哎,也不怕撑死我。他自己深入险境,为我操劳忙碌瘦成那样,难道不晓得我会心疼?琢磨着等下怎么让他多吃点,我眼角余光不经意瞟过他当下的脸容。

易容师做的面具果然技高一筹,我凝神注目完全找不出一丝一毫破绽。有这个东西,日后就好多了,溟的美貌太过惊人,从前我为他乔装,也总担心他给别人瞧了去……

这张面孔是极耐看的清俊,很年轻。视线停留在他的左嘴角,那里有个小小的粉色半月形的痣。脑海里突然滑过些影像,我怔了怔。

“哎,你怎么老看我?”溟为我布菜,一边摸摸脸,“不习惯这个面具?我摘下来罢。”

“墨悠做面具,是随意造出来的相貌吧?”

“噢。”溟把取下的面具仔细收好,坐回桌边,“墨先生说,这和我易容前的模样五成相似,更易贴合我的气,不为旁人所察。”

参透前尘的易容师。我微眯了眼,笑笑。

“嘴角那颗痣,让我想起件事儿。”

“嗯?”溟嚼着我塞到他嘴里的醋熘鱼片,偏头疑问的样子很是可爱——那些记忆溟也得到过,只是这么多年与他融合下来,些微无关紧要的小事肯定都被忽略遗忘了。

“我八岁那年随师傅出门,路过某个集镇,街上很多卖小玩意儿的。我很喜欢,但师傅很严格,我不敢直接向他要。后来……”

“光顾着说,吃两口。”

张嘴吃掉溟喂到眼前的菜,我顺便再给他添上几筷子,舀两勺汤~嘿嘿~

“有个约摸三岁的娃娃,举着个老大的糖人舔得欢,却不小心弄掉在地上,牵着他的那个大一些的女孩又掏不出多的钱,当时他哭的震天价响~~呵呵~~于是我恳求师傅,买个送他,哭得怪可怜的。”

“嘁~是你自己想吃呢。”溟端着汤碗,挑眉,“你师傅答应了?”

“是啊,我买了给他,把他抱起来哄了两句,他乐呵呵的让我咬了一口糖人。”我咂咂嘴,回忆儿时吃零食的甜蜜滋味,“过后他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占小娃娃的便宜,哼~”

“溟,”我扬起欢快笑容,“那孩子,左嘴角就有个粉色半月形的痣。”

“……你不会是想说,我三岁的时候就被你占过便宜了吧?”转着手里的小碟子,溟冲我扁扁嘴。

“呵呵……谁知道呢。”心情极好,解决了剩下的饭食,我帮着收拾妥碗筷。

环住溟的腰站在窗边,下巴搁在他肩上轻轻摇晃:“下午我们出门逛逛吧,小浩已经长大了是不希罕,阿天会喜欢那些小玩意的。”

“好。”溟柔和的应答,舒服到我心坎里。

……

尘世如潮人如水。我等在街边,看溟手中提着买的家用物什,微笑着向我走来。

红尘浮生,纷扰尽去,惟情绵延恒古在心。

愿,望着芳华永远,与你一生相伴同行。

《浮生梦-却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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