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鲜血火热,溅在了苏青黄的脸颊上,很烫,还有些甜,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苏青黄回头,何杨,这个在分营中一直油头滑脑,一开始还曾领着众人跟苏青黄对干过一场的家伙,这时候竟然以身挡箭,护住了苏青黄。

那只箭正中其胸口,半透体而出,箭头处还在向外滴答渗着血迹。

“何杨。”苏青黄一把抓住要倒下去的何杨,大声喊道。

“嘿嘿,没死呢。”何杨咧着嘴,带着标志性略带讨好的笑容,忍痛说道:“苏头儿,我没事,咱们赶紧逃吧,再慢一步,这帮龟孙子就追上来了。”

“行。”苏青黄鼻子一酸,朝旁边人招呼道:“徐老六,背上何杨,朝林子里头撤。”

“好。”徐老六应道,一把将何杨背在身后,一个大活人的体重,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徐老六大踏步向前,山上道路崎岖,但对他来说是如履平地也不为过,一时间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与沈练一同探路。

“王大人,咱们?”林魏这时弯着腰凑过来问道,他从开始便一直有留手,所以当不少人身上带伤时,他是少有的几个面不红气不喘的。

王大人,名为王德儿,其实王德儿并不姓王,只是生身父母给的名字早无人记得。

父母双双病逝后,独自一人在汴梁做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机缘巧合下被王莲英看重,看他机灵,随意在府中赏了个差事,谁知他也是舍得下面皮,豁出去钻营之人。

端尿盆,跪立贴身侍奉,比对待自己亲生爹娘还用心了不知多少倍,最后更是于王莲英生辰时连磕了一千二百个响头祝寿,直磕的头上血肉模糊,终于座上寿星公二两黄汤下肚一高兴,赐下了一个鹰犬的名分。

作为十义子二十鹰犬中的一犬,虽说是在义子鹰犬中地位最低,最不受待见的一位,但因为做事最为用心,无论多腌脏乱的活计,都毫不嫌弃亲力亲为,所以一来二去,名头倒也不输其他人,尽管是被人唾弃,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恶名,甚至有止小二啼哭之效,他也毫不在意,反引以为荣。

见这一箭未射中应射之人,王德儿将手中弓箭朝着地上随意一扔,回头看了眼藏着小心思的林魏,毛骨悚然的一笑。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追上去,如果走了一人,你和你的这帮兄弟,就全在这隋山中做一堆林木的好肥料。”王德儿若有韵律般,上下翻动着枯白的指头,幽幽说道。

林魏闻得这话,霎时大汗淋漓,赶紧点头哈腰道:“王大人您放心,我这就带着所有人搜山,保证不会放跑任何一人,误了您的大事。”说着,连喘气的功夫也不敢耽误,或者说是在这位面前片刻都不想待,带着众人顺着山路追去。

夜里山路难行,再加羊肠小径太多,脚下一个不稳,很容易跌落山下,所以一步慢步步慢,等到林魏一行进了山里,几乎失去了苏青黄等人的踪迹。偌大密林,无论哪里,想要藏下三十来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怎么办?林大哥。”二当家小心翼翼的问道,自从离了前线,于后方各出奔走之后,这个在他心中曾经也算豪爽好相处的林大哥,变得愈发喜怒无常。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那些事,哪里还有的退路,所以唯有一条路走到黑。即使头撞南墙,也是要么墙破,要么人亡。

林魏顺手抄起一根

草梗塞进嘴中,感受着点滴苦涩于嘴中慢慢化开,苦笑一声道:“我哪里有其他办法,就是把隋山翻了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的行踪,要不然。”

一阵山风拂过,林魏身上微凉,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这位有着几十年跌宕起伏的汉子,想起了那一日的见闻,硬是从心里凉到了脚心。

一位跟着自己有十年的生死兄弟,不过是上茶时候误了手脚,就被王德儿以自身利爪活剥了人皮,从头到脚,完完整整的一张人皮啊。

林魏耳边,又似乎响起了当日声声哀嚎之声,就再铁石心肠,他林魏也是人心,怎能不有所触动,只是硬咬着牙,眼见兄弟身死,弯腰又为林德儿重新沏上香茗,记得自己当时全身汗水如雨下,浸透了衣衫,也不敢在面上有丝毫动容之色。

一念至此,林魏突然站起身子,对着围成一圈的弟兄们狠厉说道:“都给我把吃奶的力气使上,谁要是偷懒耍滑放走了他们,也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讲情面。”

“是。”几十人提起精神应道,而后五人一组,以小队为单位互相策应,朝着山顶而去。其实人手还是远远不够,所以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慢慢搜索,期盼能发现行踪。

……

苏青黄等人还在林里疯狂逃窜,行走间弓着腰,尽量将自身所发出声音降到最低。不知逃了多久,林中遮天蔽月,很容易丧失时间概念,只能从天上皓月的方位大致推断,应该进了山林有大半个时辰,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将大亮,到时候再想突围出去,难上加难。

“在这里歇息一刻钟,咱们再找机会寻到缺口处冲出去吧。”沈练靠在一块巨石上,建议道,看着身边的长藤古蔓,个个有他的胳膊粗。

这里已经是密林深处,暂时来说相对安全,尤其从这里向下看去,可以尽观上山之人,上山之人却看不见他们,是极好的小憩之所。

“徐老六,王一海,你们去前头警戒。”沈练命令道。

“是。”二人领了吩咐,徐老六将何杨安置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面,弯腰于林中穿梭,转眼间消失于林中尽头。

苏青黄缓缓上前,细心验看何杨的伤势,神色愈发凝重。之前他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如今箭尖透体,阴寒之搅乱了心脉不说,更让他血流如注,无论用何种手法包扎都无法止住,这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摊流出的鲜血。

望着这个面色惨白如金纸,动一下直呲牙的精明汉子,苏青黄低下头说道:“再坚持会儿,咱们很快就能冲出去,到时候我将你送到我们苏家的铺子,你应该听说过,那里的老师傅在青郡中是数一数二的,你这点伤,也就是修养一两个月的功夫。”

何杨苦笑摇头,因为身子平躺,一眼就能看到天上那轮明月,月染身旁。

出身穷苦人家,从小没读过书,哪里能吟出那些酸到倒牙的句子,顶多是觉着月亮像自家烙出的大饼,况且再生花的妙句,也写不出他现在的心境。

就是有些可惜,他何杨虽说嘴上不饶,心里何曾不眼馋那些能坐于私塾中静听孔孟之道的学子们,想着要是肚子里能同苏头儿一样装点墨水该有多好,也不至于临到最后,光想着填饱肚子。

“苏头儿,扶我起来吧。”何杨说道。

他背靠人而坐,笑从怀里掏出来前带的牛肉饼,因

为被箭洞穿,上面有一个明显的窟窿。

费力撕下来一块,塞进嘴里,奈何因为伤势牵动,已让他无法再像往常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何杨最后遗憾的把牛肉饼放在身边,轻声说道:“苏头儿,你知道吗,其实我来军营的初衷,不过就是想吃口饱饭。我是穷苦人家,比不得您这大富大贵,天生含着金汤匙,在我们村里,连村长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听说进了鹿山营一天管两顿饭,我想也没想的就报了名。”

“然后就碰到了您,您说您也是,跟沈头儿一样当个不管事的清闲长官多好,非逼我们练这个那个,完不成还不给饭吃,这哪成啊,于是就有了后面这一遭。嘿嘿,要不怎么说都是命,不是您那些古怪训教,我今儿个也没那速度挡下来那一箭,其实我当时压根没想挡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等到回过神来,身子已经过去了。”

“好了,别说了。”苏青黄温和说道,“你现在要做的是保存好体力,相信我,一定会把你带出隋山去,要不岂不白被你们叫了一声又一声的苏头儿。”

何杨摇了摇头,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不过的,活不了,活不了。”

坐于月色下,何杨撑着胳膊,在旁人搀扶下勉强起身,遗憾笑道:“苏头儿,那天九家的酱肘子,揽月斋的酥糖,还有老马家的烧麦,光听别人吹牛提起过,想来这辈子是没那个命吃上了,也就只有明年这时候,劳费您烧给我。”

苏青黄双眼微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点头又摇头。

何杨因为说了这一大通的话,气息断续,仍继续气若游丝道:“我何杨这辈子过得一直是平平淡淡的,种了十几年的地,又当了几个月的兵,始终没活出什么意思,也就属今天,活出个味道来。

“我就想啊,今天这怎么说都是救了您一命,要是苏头儿您日后能名扬天下,我会不会也能青史留名,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有名为何杨男子以身挡箭,救下苏青黄一命。”

“不好说。””苏青黄眼眶微红,说道。

“但我会将何杨这个名字说给旁人听。旁人也会再说与旁人听,只要我鹿山兄弟还有一位活着,这个名字就不会在世间消失。”

“够了,够了。”何杨面有安详,欣慰道。

而后像是对身边众人,又像是对着天地间自言自语道:“累了,累了,跑了一夜,苏头儿,沈头儿,还有段头儿,让我睡一会吧,就睡在这隋山上。”

“总让我也矫情一回,他日你们来此,如见山风掠过松涛,那便是我来见你们了,到时候定要带着好酒好肉,一醉方休。”

这个满面是血的汉子,说完这些,终于缓缓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苏青黄的手心中无意识的画了一个圆,无力垂下。

“苏头儿,弟兄们,我何杨,先行一步了。”

正在值守放哨的徐老六,忽然心有所感,红了眼睛高昂着头,动也不动,不知在看些什么。

身旁的王一海看着他,小声问道:”徐哥,怎么了。”

“没事。”徐老六眼睛红肿,狠狠揉了揉,足揉了十几下,才低头,继续看着前方路口处。”不过是,风沙,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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