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皇的宅院门口,老铜门光亮而不显旧,石狮子一看就是年头久了,却更显古朴厚重。

院子三开间,比起郡守大人的府邸要小上一圈,至少从外面看去,这位是同样清廉的主儿。

所以当有年轻人以一种特殊的节奏敲门时,连开门的老仆人也一团和气,迎着来人一路向里,最后推开又关上房门,小心告退。

“李叔的身子如何?”李丁仁的府邸床前,李羡言恭谨的弯下腰,小声对着一边的老郎中说道。

“伤了心脉,需静心安养,依着老夫开上的这一副方子,照方抓药即可。”老人说完,已拿起药箱先去了外面,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李姓二人。

安静的有些压抑。

李羡言恭敬的侍立在床旁,足有大半个时辰,愣是连身子都没动一下。

“你很不甘心?”一直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的中年人,忽然开口说道,眼睛并没有睁开,呼吸也是平缓,仿佛刚才那一句,不过是梦话。

“是的。”李羡言身子微低,坦白说道。

中年人睁眼,咳嗽着缓缓起身,李羡言见状,赶紧伸手上前搀扶。

“我们这一次输了,至少在这件事上面,我们输给了苏家那丫头一筹。”李丁仁叹着气道。

李羡言一副受教的样子,在床旁点了点头道,“我们都不曾想到,早已行将朽木的苏家,背后会蕴含着如此大的能量,田老,孙老,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鹿山营竟然也会从中插上一脚,甚至不惜与您直接翻脸,难道他们真不想要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吗?”

“呵呵,羡言,你到现在还是不懂吗?”李丁仁看着他说道。

“请李叔指教。”

“指教,指教个屁。”一直颇有养气功夫的李丁仁,忽然怒气冲冲的骂道,“你知道军队里都是怎样的交情吗,那是每日大锅里一起搅饭,同吃同住,在战场上为人挡冷箭的情分,尤其是苏青黄为他们断后宁愿牺牲自己,难道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没了男人的苏家就这么被你任意欺凌,没点儿血气,他们还能叫军人吗。”

“李羡言,你们李家这次打得真是好算盘。”说到最后,李丁仁语气森然,已带着点点杀意。

如今想想,从一开始,他们李家便想着拉他入局,他虽左躲右闪,最后仍没有逃过,即便牵连不大,但在上面那人看来,他同李家,已是站在同一条船上。

“李叔叔您消消气,气大伤身。”李羡言从案几上倒了一杯茶水,说道。

“伤身?身子伤了不可怕,将养几天便好,就是这心伤了,想要恢复如初,怕没那么容易了。”李丁仁看了这个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的李家俊杰一眼,话里有话的说道。

“行了,你回去吧,这里不宜你久留。”李丁仁挥了挥手,疲惫的靠在床上,下了逐客令。

“对了,给你提个醒,你不觉着你们李家,进行的太过顺利了吗?既然他苏家背后隐藏了如此人脉,又岂会在你们的商业打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几天间便丢了大片产业。还有你,你不觉着你动用如此大笔银子,将李家交付于你手里的家产底牌尽数抵押。此时若有人对你来一个釜底抽薪,你定当死无葬身之地。”

李羡言脸色忽的一变,不过很快恢复如初。

“谢李叔赐教。”

李羡言起身,刚要推门而出,之前迎他进门的下人,突然火烧眉毛的推开门,对着自家老爷说道:“老爷,不好了。孙大人连同青郡五位家主在门外,说是,说是有要事请大人去一趟。”

“他们要做什么?”李丁仁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

“说,说是您去了便知。”

李丁仁目光呆滞,双手紧紧握着床单。

然后嗓子猛的一甜,这一次,不再是假装,而是真真正正的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涌。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昏于床上,不省人事。

李羡言面有绝望,在李府一片慌乱中从后门悄然离去。

……

“为什么,为什么?”李羡言自己的院中,几乎砸烂了能拿的起的所有物件。

李家在府衙里最大的依靠被莫名其妙请走,一天一夜没有回去。

那可是一郡郡丞啊,是唯次于许骁的大吏,孙大人不过平级,为何敢在此时发难。难道,李羡言不敢再往向下想。

“大哥,缘何莫名这么大火气呢?”屋外有人笑道,推开院门,一身穿着细软考究的李凤言走进来,看着披头散发的兄长,并没有同之前一般恭敬,而是带着略轻佻的笑容,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来看我这个大哥笑话的?”李羡

言此时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面色不善的盯着盛服而来的李凤言,这时的他,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扰。

“哎,大哥,我是给你带消息来的,外面的最新消息,你怕还是不知道吧。”李凤言浮夸的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然后在李羡言耳边耳语说道。

“咱们李家的小半个身家,全葬送在你的手里,爷爷火冒三丈,这时正要往这儿赶来吧。”

“你很得意吗?”李羡言咬牙说道。

看着李羡言脸上绝望中带着不甘的神意,他这个做弟弟的,长出一口气,更加快意。

“大哥,你输了,你的每一步,都落在了吴木心的算计之中,你扔出去的银子,现在应该全都赔了个干净,说不定明天,就有无数人拿着地契要来此收房子了。”

李羡言转头,看着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弟弟。第一次觉着,这张他已经看了有二十多年的脸,这么的熟悉又陌生。

“你现在在这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他反而变得极端冷静。

李凤言坐直了身子,看着在上头盘旋的鸽子,一伸手,那鸽子便认主的落于手中。

“我是说,大哥难道不好奇,为何吴木心事事料你于先,先是示敌以弱,待引你进瓮,把所有身家全压在上面打算豪赌一番时,才真正出手。那齐老三,真的是你打入苏家的一颗钉子,还是,苏家打进大哥你身边的一颗钉子。”

李羡言绝望闭眼,“你想说,你也是一颗钉子吧。”

“不错,其实不仅是我,齐老三,白元盛,他们皆是。”

“他们,到底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叛出苏家。”

李羡言一振臂,驱散了手中停留的白鸽,看着立在一旁的这位李家少家主,自己的兄长,也是被那些豪门大户认为是青郡之中,唯一能同吴木心匹敌的男子,轻笑说道:“我的好大哥,我从来都没有背叛李家,我背叛的,只有你而已。”

“你抵押出去的那些家业,收掉它们的,正是我。不过请大哥放心,李家在我手上,一定会发展得更好,因为我不同于你。大哥,你太过急功近利,所做的事,也太危险了。”

“放心,你的心愿,我会继承,我会用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四十年,一步一步的吃掉苏家,我等得起,哪怕两鬓斑白,就是不知大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了。”

李羡言看着他,轻声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爷爷宣布你为李家少家主的那一天,便开始了。”

“咣。”院中的大门又一次被撞开,不是李凤言嘴中怒气冲冲而来的李家老人,领头的那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李羡言,好久不见。”那人咧着嘴角,带着让他最为厌恶的笑意说道。

李羡言再没有支撑身子的力气,疲软的盘腿坐于院中嫩草之上,低垂着头,无力的回了一句。

“真是好久不见啊。”

“苏青黄。”

看着跟在苏青黄身后的衙役,李羡言苦笑说道:“苏青黄,商海中的交手,不需要让官府中人来吧。如果你要说的是之前为府衙贩运药材作假的事情,那都是齐老三一人所为,凭这个,你拿不了我。”

这个男人,如此绝境,还是在尽着最后努力为自己开脱。

苏青黄走上前,学着他的模样也盘坐在地上,笑着说道:“当然,要是就这次的这些事情,闹得再大,也是咱们两家的事情,犯不着府衙前来插手。毕竟你们李家同李丁仁的来往勾结,做的极其隐秘,就算上头有心查证,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还有药材的事情,你尽可以全部推到齐老三身上,奥,对了,他已经死了,被你当日的一盏茶,亲手毒死。这时候应该已经毒发身亡,神仙难救。”

“毕竟一个死人,是不能为自己辩驳的,万千冤屈,可尽藏于身。”

“但你终究百密一疏。”

苏青黄同样凑到他的耳边,就像是之前李凤言所做的那样,低声的说道:“王莲英。”

听到这三个字,李羡言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的。

从苏青黄一进门,他便察觉到,有两股气机一直牢牢的锁定住他的周身,只要有任何妄动,迎接他的,便会是山呼海啸般的杀机。

“劳烦二位了。”苏青黄如胜利者姿态,对着身后人道。

身后人点了点头,上前将李羡言架起。

苏青黄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上前轻声问道:“当初,是你的人对我出手,害我性命是吗?”

李羡言仍是沉默,苏

青黄见状,亦不再多问。

一行人出了李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是在经过大门之时,苏青黄耳边忽有声如细丝。

“不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而苏青黄也是此时惊鸿一瞥,见到了那位一直不曾亲眼见过,唯存在于外人口头之上的,李家之主。

这位老人站在门口相送,即使自己的亲孙子被带走,也没有露出哪怕任何一丝表情。

只是看了苏青黄的背后一眼。

意味隽永的一眼。

这一日,李家家主院中,一棵被特意单独照看的参天古树,忽然半边枝干开始枯萎。

而苏家正院中,几乎是同一时刻,有着一株泛着月色银辉的二叶树苗,自带一股安谧与祥和的气氛,悄然茁壮萌发。

李羡言死了,死在了府衙的十八牢狱中,是自尽,不是他杀。

据说死的很安详,自断心脉,对于武修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由一个人全部抗下,那么对于他身后的家族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而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死人更加能保守住秘密的。

换言之,李羡言不死,李家之人不得安生。

所以他的死,在苏青黄看来,是有些悲壮的。这个精明隐忍了一辈子的年轻人,经历了从大喜至大悲,最后不过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临死前,还想着为李家强行续了一口命。

只是会在深夜为其垂泪的,除了生养他的二老,整个李家,又会有几人呢。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们依旧歌舞升平,钟鸣鼎食,不会因为少了一人而觉得世间变了半点冷暖,甚至会偶尔嫌那隔壁的抽噎声吵闹。

那一日过后,一身白衣素缟的李野狐,在另一位老人的陪同下,二人轻装简行,于黄昏来到了苏家。

所谓的,正是平息战火。

李羡言身亡,聚在他周边的那些盟友,自是损失惨重,纷纷撤资抽身。没有哪一家是吃干饭的,凭空受了如此大损失,正主身亡,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背后的李家,自成为所有人发泄怒火的目标。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不知道看着损失惨重的李家,又是否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会不会藏着如苏家的背后一手。

至少广从表面上来看,李家在很多行业,依旧有很强的实力与影响力,花费了几代人心思建立起的生意网,大半保持完整,所以一口气吃掉他们,对苏家来说并不现实,起码,是对目前的苏家来说。

无人知道李野狐与吴木心在门窗紧闭的书房内,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李野狐这个人如其名,如狐狸般狡诈残忍的老人出门之时,苏青黄觉着,老人的后背,要比前几日刚见过时,更躬了些。

大获全胜。

苏家与他的盟友们,于这次争夺中无不是心之所想,皆有所得。

所以当王家,魏家,孙家,田家等一连整二十位年轻一代,在苏青黄面前躬身行礼之,口称多谢苏兄曾经解惑之恩时,他反而是闭目沉浸在原地之中,无悲无喜,神色沉静。

因为知道武修会在某一时刻陷入特殊的状态,也便是所谓的顿悟。场中人未有一人出声打扰,所有人默契退出院中,包括吴木心。

一时间,此地空余虫鸣。

没人知道那苏青黄在之前的几年,白日放浪形骸,而到了夜间之时,面对着那浩瀚如烟波的万卷时,是如何的枯心闭目。那么也就没人懂得,这些年的辛苦心酸心疼雕琢出怎样一个良人。

毕竟,他苏青黄曾经也是熟读圣人诗书理法的啊,如今却只能在暗处搅动着浓稠阴云。

也许,从父亲逝去的那一刻起,他苏青黄眼中便在无儿女情长,而是盛放着整个苏家,盛放着青郡中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所有紧盯着苏家的恶意。

至烟消云散。

苏青黄眼有湿润。

“苏青黄,这么多年,你一定是在世间无数的寒暑中一人孤独前行,无人相伴吧。只是,今日有我同你分享这份孤独,想来,孤独若有人分享,也是与幸福无异。”

“这杯酒,敬你,敬你早已铺好了一切,便宜了我这个后来人。”

头顶有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在冥冥中回应,此景此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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