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步远的灰墙黛瓦之后,郑归音蹲在墙角探头探脑。她正奇怪。

“看着不是上当了的样子。他还不走在干什么?”她自语着。

黄槐树下,赵若愚静静听着被他钱二娘子放弃的理由。理由只有一个:诗与人不符。

“公子的人比诗好。”她含泪笑着,取出袖里笼着一卷素书,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微怔,认出是他的诗集。是他在京城里与十几位福建士子一起凑钱刊发的诗稿《闽水花间》。只印了三百本,在各地士子间送一送博个诗名的意思。没料到她手中居然有一本。

“……看公子你写的这句,我都会背了,素手揭帘江鸥远,莫道秋风未伤情……”

他如今拿到了玉,本应该转身就走,这双脚却没有动。他的眼神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纤指,落在了她用来挑开书页的一枝素银耳挖子上。她拨下发髻上的竹节柄素银耳挖子,以素尖插入,卷起了的那一页。

风吹起,黄色小槐花随风飘落,恰落在了她的乌丝间,落在了她的湖蓝袖上,亦落在了雪白书页间。墨字清隽。他这几年写的最得意的几首诗词被收录其中,她读的也是他被众人提起最多的一首情诗,写的是女子怀愁的别怨。他耳中专来她轻声的解诗解意,柔婉动人:

“小女以为,我朝士子写情诗,多是寄情于外,托妾妇之情而诉君臣之义,公子这首诗……”花树下,她悠然与他讨论起诗词。阳光折射,他突然看到,这柄素银挑尖上竟然也以发丝般的手艺雕刻了美人如花的发髻侧面,还有四字诗:

“素手揭帘。”这四字正是从他的诗中摘出。沉默中,春风中四面静寂,唯有花落之声。他看着她的素淡侧脸,腾然间就明了她,明了她来到这里,站在这厅外老树下久久不语,在这无奈花落中她想要独自向他述说的话:莫道不伤情。

他脑中一震,如此玲珑的情思,如此玲珑的美人……这时,终于就再次想起了郑归音,想起了昨日水畔亭中她的笑颜。她早就提醒过他:“以我看,明州才女里,钱家二娘子的才情尤在我泉州苏氏双姝之上。一手飞白书法无人能出其右,我在泉州城早就听闻。”

昨日她倚在画舫边,一边用细杆子逗鱼一边这样笑着,“亲眼见过之后,可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我看她……应该配得上那句一片天然冰绡素,半点红唇老天真。这话说的就是她了。听说她择夫的条件没别的,唯愿才子。且唯愿才子诗如其人,真性真性而已。”

鱼儿跳起来,用尾巴甩了她一脸的水珠,惊笑声中,他连忙拉着她退开几步,她又笑,“但她身为庶女,偏偏又太清楚什么时候可进,什么时候可退。这就更难了。”

“她能与赵慧儿娘子为友,确实是知进退了。”他那时还不以为意地回答了一句。

钱二娘子的书法在明州城极得推祟又如何?人人皆知,将来赵慧儿为傅九公子正妻,钱二娘子为妾,这样能相安无事,外面传颂的全是赵慧儿大度雍容。不愧是赵氏宗女。然而亦可见钱二娘子的手腕。

回想起这些,赵若愚此时站在抱朴居的老槐树下。看到春风吹落了花槐,片黄纷飞,落到那那本诗集的雪白页面。

三百本诗集用的是雕板印刷,页面是宫制万字纹纸。这本诗集每一页的右角上都有钱二娘子一行行手书写的点评,漆黑笔迹游龙走凤,分明是以卫夫人簪花小楷的精工写飞白豪逸的神韵。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呀!”

风突大,花叶落了她满身,她不禁捧书笑了。他下意识就伸袖,要为她抚去诗集书页上堆起来的瓣片。然而她头也不抬,启唇轻吹,花瓣纷落之后她手中竹节纹的素银耳挖子尖随意挑起最后三四片的槐花,放入唇中,便轻轻嚼去了。

枝影下,只见到她唇角半点花黄。赵若愚就看痴了。

“……钱娘子,觉得郑娘子如何?”

他终于开口。钱二娘子微微抬眸,看着他。久久的对视后,她看出他半点没有意动的神情,她黯然一笑,知道事不可为。她终于收起了诗集,轻声叹道:“她这是第三次,拦在我和公子之间了……”

“……”赵若愚压根还不知道哪来的第三次,他只是苦笑,明明被郑归音再三提醒,还是一时大意为此女的才情倾倒,落得如此尴尬。

“公子你,是为了护着郑娘子,今日才来参加这宗室之会?”钱二娘子惋惜着。他眼神微沉。他没料到被她看出来了。听她笑着,道:

“难得我这几天在明州城摆下了如此局面只为等她,她却在水庄里避而不出。公子,日后妇人女子之间的事情,公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

赵若愚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位爱慕他的钱二娘子,她刚才是不是在威胁他?

“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郑归音在墙角鬼祟地窥探,疑惑又问着。

“……”冯虎生性沉稳,觉得不是他的事就不出声。他只瞟了一眼赵若愚和钱二娘子在树下相对的身影,没好说:指不定人家赵才子没什么非要做三品大员,入阁拜相的大志。这位钱氏佳人的才情就让他动心了。

——这话郑二娘子不爱听。

冯虎听到落叶的微声不经意转头,却突然一惊,他看到了傅映风矗立的身影。他微咳一声,暗示了一下。然而她还倚在了墙柱边偷窥,忙于自问自答,

“冯虎,我听说钱二娘子的才名在明州书院里的士子里颇得推祟,是不是?最近骂傅映风仗势欺人,夺人为妾的风声真不少。你说傅映风是不是也喜欢她?他们家把她送上门来给他做妾,他很得意是不是……”

她说着说着一回头,就看到了傅映风没表情的脸。他站在了几步外的花圃边。冯虎挡在她身前,却没有提醒她。

“……”傅映风淡淡看着她。丁良跟着九公子身后,暗暗叹气,知道公子本来不用来的。

九公子不用亲自出手,就知道赵若愚会陷在这后厅里动弹不得。但他方才在抱朴居的后门,瞧着郑归音的背影远去不见。她分明是一门心思去救赵才子了。

他脸色发绿,眼神暗沉得像是要吃人。他怎么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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