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舱,逢紫和嫣浓谨慎跟着,前舱的心腹家将和婆子都低头施礼后避开,她进到了内舱里,见着也只有母女两人,程瑶被乳娘牵着去了后舱。待后舱门关闭后她便低头施礼:“小女郑氏见过老夫人。世子夫人。”

她的声音清冷,卢四夫人就算早有准备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道:“给二娘子上茶。”

双絮应声而入,她坐下,接茶微沾了唇便放下,刘老夫人一直不出声。果然不用她开口,卢四夫人叹气道:

“当初给你说的傅府的九公子。你不答应。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如果没有来往,今日怎么又一起来游湖?你若是和商家说亲我们也不问了。公侯国戚的联姻多少人情来往,郑家哪里摸得清这其中的变故。还是让我们为你操办才好。不要像了许文修那一回——”

旁边船上的郑锦文早就坐到了内舱里偷听。两边只隔了一层湘妃窗帘,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反是仆妇、家丁们都打发到了船头船尾不太听得着。傅九觉得这样子不太好,但也没忍住踱了过来倾听。

“世子夫人这是误会了?我的名字上了选女名册,岂有说亲这回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刘老夫人终于出声,道:“参选?轻佻的评语,你也不当回事了?”

傅映风听得一呆,刘老夫人说的居然是契丹话。

“……比鄙蛮要好多了。”她微垂眼后又抬眉笑着,同样说的是契丹话,在北方家里的时候住在契丹村落里,一家子向来是契丹话和宋话是杂着说的,然而转而她又说了宋语,“再者,若是没见过我。这评语就传出来了。知礼懂事的人家又会把这样评语当真?世上的糊涂人不少。但明白事理的人想来更多。”

郑大公子和傅映风没有什么听不明白,郑大公子刻意学过契丹话,傅九在宫中时常要与契丹族班直御卫交打道,但两船的仆从们就听不明白了。只知道是她母女相逢。

多年来头一回对视,她凝视着十来年不见的生母,刘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藏在袖中也微微颤抖。舱里安静了半晌。老夫人道:“你……你长大了一些。”

“……是。家中父亲兄弟们还算照顾小女。”她看着,刘老夫人坐在了盘椅间,身着居士的灰衣,年过半百她的容貌在阳光下却比十多年前细致了很多,衰老的皮肤也更清净,灰衣闪烁着上等绫绸的光泽,甚至,她能看到生母十指上本来年复一年的裂纹早就已经消失在檀紫佛珠间。

“老夫人召我过来,有什么指教?”

“……你总是这样不通世事!再者,你还未嫁人。方才在我面前说什么明白事理?”刘老夫人渐渐有了不悦之意,也许是契丹话发音尖锐粗旷,用词浅白,听在傅九的耳中倒像是村妇在和女儿争吵一般,

“你不来侯府里见我,是怨恨为娘当初不应该带你们姐妹回南边舅舅家?我问你!你是愿意跟着你爹,还是跟着为娘?”

“……”

老太太的质问被他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刘老夫人嘴里的爹可不是郑老爷,而是郑归音的生父。他微有焦虑,转身就想去船头,随时准备一步踏过船板去接她。

这样的吵架他并不陌生,秦侯府争爵时亲人反目是他曾经日日都要忍受的事。他当初面对的不过是叔伯,也曾听到叔伯们为了在爵位之外再多争一点家产骂着母亲:“你改嫁,映风还是我们家的人!把他留下来!”

“映风,你是要姓秦还是跟后爹姓!?”

他那时还有母亲范夫人庇护,可以躲在母亲身后,可以藏到外祖父范宰相府里,眼下她却无处可躲。

“……她受得住的。”郑大公子扯了他一把,也用契丹话,“她和我吵的时候比这凶多了。”

“……”那能一样吗?!然而他转头看郑锦衣,苦笑着,“我知道。”这两边的夫人、公子们明明是宋人,都在说已灭亡辽国的契丹话,不过就是不想闹大叫下人和外人看了笑话。

听着并不陌生的责备,郑归音凝视着生母。

“其实,当初非要回南边。这事……”

她突然开口,刘老夫人的双眼微寒,让她足够分辨出就算念佛多年,生母的眼中依旧没磨灭她从小熟悉的那份执拗刚强,没有生母的这份刚强绝不可能有卢四夫人如今的荣华富贵,也不会有她郑归音出生在北方各族混居的小村里。

“当初回来……”她再次开口,郑大公子听得着急不已,拼命鼓励着:“怼

她!说她嫌贫爱富把你亲爹踹了——!说亲爹可怜——!说你忘不了可怜的亲爹——!”

傅九默默侧目,倒也知道和亲妈吵架最好是哭爹,和亲爹吵架最好是哭妈。这样拿出去说理的时候,外人没办法说她不孝。

但郑大公子你确定她现在顾得上这种吵架手段问题吗?

“妹妹要说什么就直说罢,都是亲骨肉,没有什么说不开的。”卢四夫人坐

在一边添了句,偏偏说的是宋话叫人听着就是通情达理。她懒得理会这样的伎俩,迎视着刘老夫人的双眼,嘴里那半句话盘绕不出。

她想说十多前年从金国回来也许并没有错,想说她如今也过得极好的,在郑家时她其实也一直等着母亲和姐姐来接她,但阳光照在了窗外的湖面上,鳞鳞波光就像是燕京城下往日村中井口里的波光碎片,又像海面上沉船带起的漆黑无底的漩涡。

终归并没有人来接她不是?天尽头,她看到的是生父刘铁匠转身离开把她甩在沉船上,他日渐模糊的背影。

“当初回来并没有错。如今世子夫人养尊处优,老夫人也供养不乏。小女在郑家甚得父兄疼爱。这事怎么会有错?若是还在北边,无论如何也不如今日了。”

说罢,她笑着站了起来,低头施礼,

“今日小女家中有事,见过一面就要告退了。小女在家中日日祝愿老夫人身子康健。”

刘老夫人本来还听得脸色稍缓,见她根本就是说反话,气得双唇发颤,多年修佛依旧不能让她平静,用契丹话责备道:

“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怎么就这样不把亲娘放在眼里!?难不成我有什么对不起你?难不成他苛待你姐姐就没错?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就虐待她!你就不为你姐姐委屈!?你们是亲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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