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爷终于沉下心,思考着:

她非要拖一年,是怕太上皇知道?还是真的担心三郎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不得不如此。全因张夫人翻脸关了水庄门再不相见。他又后悔了。如今郑老爷被旧情人拒之门外,唯一的喜事就是殿试放榜,赵若愚中了第二名榜眼。尤其人家记旧情,赵公子游街夸官后忙完公事后,第四天就上了郑老爷的庄子来拜望。

“快,快请他进来,对了,去城里和二娘说,我给她备着嫁妆,早点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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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水仙巷。

郑宅里,她听得养父这话的兴奋劲,就知道劝不了。还是请张干娘出面有用多了。

郑大龙留了赵若愚在庄子里住一晚,第二天,果然就带着干儿子赵若愚,到隔壁庄子里去见张夫人。这回,在他的忐忑中,临水小筑的水庄门如愿打开了。

码头路畔,花影亭阁边全是人影,庄子里的丫头和下人都挤着看新科榜眼,码头上,张夫人亲自迎出来,两下里相见之后,父子一起请了张夫人到郑家水庄里吃一小宴。张夫人也绝没有不给新科榜眼公面子的。

小宴用完,郑大龙照例坐船送张夫人回隔壁她的临湖小别宅时,湖上画舫依旧热闹,赵若愚一直含笑陪着,适时告辞。郑老爷千恩万谢送走干儿子赵若愚,自己就顺理成章留下来和张夫人说话。

“你的品级也被夺了。急不得。”张夫人安慰着,如往常一样说家事,他不安的心情却更不安,虽然张夫人说得很有道理:“慢慢来。以后会有的。”

“小事。但老大就麻烦了,没品级怎么成亲?”郑老爷想着,夏家可是皇后的娘家!就算是过了气的皇亲国戚,但也不可能弄个白身没功名的女婿。

他半点没在意自己的官位,再看看张夫人,他心虚赶紧不提他没品级了是不是让张夫人觉得丢脸,以后就不能成亲了?

张夫人摇头。终于说了两句:“一来,三郎不答应,二来,我们久未见了。又都年老。彼此性情也不互相深知。总得有些日子处处。”

他寻思着玉蛾的性情他能不知道?否则他求亲是为了什么?他嚷着分手绝不是因为没品级,当时他还不知道宫里消息呢。他如今也知道她昨天关门不让他进庄,亦不是因为他没品级。而是不理会他乱发脾气。

觑着张夫人的神色,他赶紧从袖子把三郎的信取出,试探递过去,见她没给脸色如常接在手里,他大喜这才缓缓着开始诉苦:

“你看看你看看三郎那蠢小子。他写信来,说在明州被压了军职就闹着要进京城,他一来就得和大郎吵。他们兄弟大吵,二娘就会一味袒护三郎。大郎就会更生气!

张玉蛾手一滞,难免也听住了。这三兄妹这是怎么处的?郑大老爷打着手里的折扇子,一脸的苦色,比手上镶边瓷盏里的茶更苦,他这回一出牢就觉得家里没法过了,孩子们各有各的主意,他骂几句就都要离家出走了。他指望着张玉蛾来帮着管管家。私心里也想如果她不愿意多事,那就他们老夫妻做个伴,他随便这几个孩子闹去,大不了再抄一回了。他叹着:

“我想叫她和赵公子早点成亲,为了啥?就是让她多把心思放在自家身上,也别叫赵公子看到她把三郎当成眼珠子似的。赵公子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未必受得了这个气——!”

张夫人有一眼没有一眼地看着信,耳中见他叨叨着诉苦,这郑家三兄妹的事她不清楚,但她经的事太多,一听这一侄子一养女一亲子的儿女们,还能不知道这家里乱?更不要添了一家子做贼的几百。

厅外的杨花飞絮卷扬着,白蒙蒙又雾蒙蒙,他看看窗外又看看她,起身去关了两扇窗,她便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背影上,因为他没有再和几天前那样乱发脾气,她不由得含笑看他,粗糙老头子回过头来,正撞上她的笑眼,他不由得就惊喜意外,羞涩一笑,仿佛还是当年豪爽又有三分心细的郑大龙,张玉蛾突然就有了泪意,低头继续看信。

在宫中多年,她始终想着他不应该死了。他不应该死了。早知道这样一别无再见之日,她为何要嫌弃他?

为何在他出海的时候,还要犹豫这门亲事,嫌弃他粗糙,不识字,嗓门大得城南说话城北能听到?嫌弃他吃饭叭叽嘴?为何在他出海之前和他吵嘴闹别扭?为什么不记得他收到了她三四封信,就求了人把信上的字个个都死背下来?为什么不记得他悄悄学会的前三个字,就是她的名字——张玉蛾?

当年的张玉蛾看不出他真正的好,五十五岁的张玉蛾才知道郑大龙真正出色的地方。她喟叹着突然抬起头,望着他又是一笑,晚春的花在厅阶随风落着,花径上一眼看过去都是落花残红,但张夫人的笑容中似乎没有多少三十年的遗憾,没有年华逝去如今才得团圆的遗憾。

逝去的是她的青春和容貌,但得来的是岁月积累的人世慧眼。她笑过后,抿着唇仔细看信。

郑大龙一脸的陪笑,心里只知道张夫人心情变好了。但到底为何好了他还是一直琢磨不出来。从三十年前就没有琢磨明白过。

他本以为,他不在了她是会另嫁的。更没料到如今她还愿意和他说亲事。所以他心里一直不安。

“但玉蛾,赵小子和二娘的亲事,你帮那孩子谋划谋划?二娘她一定肯听你的——”郑老爷心里转着鬼主意,面上老实讨教着。又暗示着,“三郎是闹着脾气,但二娘和三郎最要好了。二娘的话三郎会听的。”

张夫人何尝不知道这是他在示好求和?想把嚷着分手的事糊弄过去。再者,郑老爷不会说亲事,以前家里老大和老二的亲事没一门他说成了,郑老爷心里已经虚了。

“……你别催二娘。”她含笑劝着,却也不多言适可而止,“何必太急。等赵从俊也来京城时,你和他家来往一二后。再决定这门亲事吧。亲事是父母作主。这才是儿女说亲时的规矩。”

说亲岂有不来往?那样如何知人家底细?更不知道父母性情。这要如何说亲的?

郑老爷觉得这个主意果然很妥当,好人家出来的娘子就是有见识比他明白人情世故,他就是觉得赵若愚是宗亲又会读书,郑家有难时也不离不弃的,二女儿嫁给他一定能吃饱,能保住命,不会没人撑腰了。

他连忙又举一反三地讨好:“赵家要从江西回来,你不是说他总还要等一年多才能谋个京城的职?那时我们成亲了。他家内眷里的事也还托你帮我来往着。”

张夫人见他愿意听劝心中欢喜,却只看着他笑。他如今也学乖了知道她一定要慢慢相处着,他年轻时是军伍里的小管带,带的都是兄弟一样的残兵压根没有当巨商官老爷的脾气,可不就是事事顺着她?

再想想自己如今是白身,张夫人可是刚升了一等康安县县夫人,他就更心虚。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在托人过来和他叨叨,说官家迟早还要继续升张夫人。继续抽郑家的耳光。但只要一直升张夫人的品级,这就是给郑家留着后路。

郑大龙心想着玉蛾的性子他太清楚了,她三十年前和她吵架的的时候,因着她说话刻薄看不起人,他拳头大气得想打人,但她就是那样冷笑站着,他就不敢乱来了。只敢大声嚷嚷,嚷得她没办法吵赢。

如今的玉蛾,说话句句温和体贴,他一时间得意忘形了想着玉蛾等了他三十年,这样爱他的,岂能不早点成亲?她一摇头他就恼了,竟然犯傻嚷着要分手。想到这里,他赶紧又保证:“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敢提那两个字了。你的规矩我明白了——”

第一,动不动就闹脾气说分手,这就是心里真想要分手。有第一回绝没有第二回。

第二,凡事要好好商量。

这是张夫人的规矩。她见他服了软认了错,笑着看他,又叫丫头上新花茶。

郑大龙能看出是和好的意思,欢喜坐稳了吃玫瑰花茶、吃上年桂花做的点心,还能看着厅门外面的晚春残红,叹着送春春去几时回?他如今也是有认真附庸风雅的。

张夫人忍着笑,附合点头,他意外,感动地觉得老了的玉蛾比年纪时的玉蛾好,年纪大了和他一样愿意睁一眼闭一眼,不像以前那样抓着机会就嘲笑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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