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广是个观察者。

现在天子与众公卿正在殿中饮酒,天子与帝后同坐于榻上。温广小时侯就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比别人看得更远更清楚,比射术时更是从不落败,但温广却觉得这双眼睛给他的更大好处是可以在人以为看不见的距离下,也能看清这人的样貌,但只这样还不足以让温广成为一个观察者。

真正让温广觉得有意思的是: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人当时所处的环境,自已的经验猜想――这三者联合起来而对观察对象当时的心理活动的一种推断游戏。

温广起初只是当作一种游戏,但最后发现在实际现实这种经验能给自己一种莫大的好处,就好像有人将某个东西放进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温广能从表情上,细微动作上就猜出那物是方是圆,是活物还是死物――这得对这个人有一熟悉度才行,并了解他的性格。

在有这样的视觉条件,推断经验和乐趣好处后,温广就喜欢上了观察别人。

当然,经验告诉温广,长时间的盯着别人,那人十之八九会察觉,除非那人精力被很大的转移了。而精力被转移也就意味着温广能更细致的观察了。

当下温广的观察对象就是少帝和帝后,观察对象的身份让温广有些兴奋。

温广离二人有十几步的距离,宫殿门窗俱开,阳光透进来,加上两盏油灯,更易观察。

文氏公主献舞之后正要退下,却被文定叫住,文定上至殿前,就上奏要将女儿送至宫中侍奉陛下。而殿中先是司空,御史同声附和,接着冢宰,司徒也建言文氏公主薇,端庄淑睿,敬慎居心,性资敏慧,率礼不越。现后宫无所出,请纳于宫中,以昌后嗣。

于是少帝准其所请,让文氏公主择日入宫。

这过程中,温广就观察文氏公主,穿着盛雪之衣,如瀑之流发,皮肤白嫩,身材俏丽,纤纤细手,十指修长,互叠在腹间,跪坐在殿中。脸蛋未脱稚气,双唇紧抿发白,两边嘴角似要往下扯,但又被主人硬拽回来,所以有细微颤抖,鼻子小巧温婉,鼻翼也在动,桃瓣眼里全是水汽,但水汽之下,一种灰暗正在驱逐一种光亮。

这确实是一个大美人,尤其是欲泣未泣,让人心生怜惜,但那眼底的光亮散去后,温广觉得这就是一个漂亮的壳子,于是失去兴致,看向少帝。

少帝是个青年人,由于久居宫中,皮肤有些苍白,脖子细长,喉结突出。嘴唇稍薄而红润,鼻子高直而挺立,额头平整光滑,眉毛浓黑,但宽厚长短合适,眼晴细长,半睁而显得有些慵懒,但更多传递的是对当前或大部分事情模棱两可的态度。由于皮肤白,将嘴唇的红润,眉毛的浓黑显更加突出,五官更加清楚,所以样貌十分出众。

再看向帝后,温广一愣神,又回头看了一眼文氏公主,当下恍然大悟,为何众卿非要将文氏公主送入宫,而不是其他几位了,也明白当时如此问寅生,寅生为何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说:

“因为文氏公主有个天下所有人都不及的优点!”

温广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太有趣了,天下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文氏公主与椿姫竟如同胞姐妹般,在外表上十分相似!

温广是个对不能确定性质的事物先保持怀疑的人,对二个生活环境相距遥远的,并且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如此相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视线来回的将俩人仔细对比。

终于对比出了不同之处,椿姬眉毛较细长,脸颊较瘦,下巴右边有颗黑痣。俩个乍看之下确实神似,但这些细节却有差别。真正能看出绝然不同的是二人的眼神。

文氏公主眼中是一种莫大的哀,那是自身命运无常,就像独自一人驾驶一艘舢板甚至竹排在湍急的河流中却连个撑船的竹竿都没有――这样的无奈。

椿姬的眼神就有些意思了,先是惊讶,瞳孔嘴巴微张,手都作出抬起来捂嘴的动作了,但接着又放下,眼神有些了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呼了气。最后目光涣散,望着前方出神。依温广经验的推断,那应该是陷入回忆的眼神。

椿姫确实在见到这个与自己相似的女人后,一会就陷入回忆了。

那是童年时期,不知是何时,反正是椿姬最早的记忆了。椿姬清楚的记得当时正值银杏落叶之时,她正和玩伴蹲在家乡庭院中的银杏树下玩耍,这时母亲来了,脸色特别可怕,将她抱进屋里后,就给了当时照料她的女仆一耳光,女仆跪在地上哀求着被拖走了,她当时已经被吓傻了,对女仆的求救眼神,做不出反应。

母亲又蹲下来,双手用力的抓着她的胳膊,用一种愤怒眼神死死的盯着她厉声道:

“你知不知道在外面吹风了,又得吃药!又得吃药!”

“啊!”

见她很是害怕,母亲心又软了,一边流泪一边说:

“为什么就是不听娘的话呢……我的儿啊,你已经和天子订亲了,可是因为你经常生病,你爹觉得你长不大,但为了华阳氏,今天竟有家臣建议你爹用那个贱婢生的女儿来替换你了。”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只有你!我尚华漱的女儿才能成为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帝后,必须是你,我是绝不承认那个贱婢的女儿是我生的!……”

后面应该还说了很多,但椿姬已忘了,当时也是黄昏,暮色之下有黄色的光弥漫在黄色的落叶上,填满了视线所到之处,给椿姬的印象特别生刻,觉得那种场景实在太美了。

另一个印象生刻的是“替换你了。”这四个字,从那以后,只要椿姬一生病,母亲必然会说出那四个字,“替换你了。”四个字伴随了椿姬整个童年。甚至母亲临时在床榻上死死抓着椿姬,用尽不甘和不舍的语气说出了遗言:

“我的女儿啊……千万不要被人替换了!”

“替换。”“替换。”

椿姬只是个孩子,老是听母亲讲起这个字眼,于是就完完全全的印入脑中了,又无人给她解释含义,于是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理解。

“人应该就是像筷子,有象牙做的,这是最好,上等人用。有竹子做的,最差的,下等人用。原料虽有区别,但都有用坏了,旧了,不讨喜了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就是被替换的时候了。”

这种观念深入椿姬的脑海,并形成当前的灵魂。椿姬觉得每个人甚至万物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可以被替换的,比如仆人有时换了一个,母亲死了,父亲身边又多了个“母亲”。今年的银杏叶掉了,明年又有新的银杏叶,如此种种,万事万物都是可替换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既然必然会有替换,那对会被替换的事物产生感情,也就没必要了。而外人在生离死别时的悲伤,痛苦等种种情绪,在椿姬看来那是一种仪式,一种为人的仪式。就像筷子是用来帮助进食那样。所以椿姬也会在需要的场合做出相应的仪式。

椿姬对人感情永远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从未深入底层。

看到文氏公主后,椿姬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要被“替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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