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南宝衣眼睛湿润地笑道:“九千岁倒也不必如此,怪叫人感动的。其实九千岁并不欠我什么,而我,也不想欠九千岁太多人情。”

这话令顾崇山沉默。

他最怕的从不是南家娇娇欠他人情,他怕的,是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他紧紧捏着那串黑檀佛珠:“南胭说你们需要帮忙,我便带着北魏最精锐的十万铁骑,说南下也就南下了。这么多年的交情,到了今天这个份上,你却还要与我见外?南家娇娇,在你眼里,你我之间,究竟是何等情谊?又或者,你还恨着我,是不是?”

南宝衣把玩着面具。

思量片刻,她认真道:“无论过去多久,一年也好,二十年也罢,从今往后,但凡九千岁来到长安,我与二哥哥都会请你吃酒。城中各大酒肆随九千岁挑选,醉上三天,又或者醉上半个月,我们心甘情愿奉陪到底。”

她抬起亮晶晶的丹凤眼:“与九千岁的情谊,便是如此。”

顾崇山攥紧了佛珠。

他一向心性坚韧,却不知怎的,此刻眼尾竟然泛了红。

他是北国的皇太子,却在年少时就奔赴万里成了寄人篱下的质子,后来小小年纪就被迫沦为一个太监。

深宫沉浮十几年,他见惯了趾高气昂视人命为草芥的贵人,也见惯了被贫寒穷苦折磨的宫人,他们活得麻木而冷血,无论贵还是贱。

可是,唯有南宝衣和萧道衍是不同的。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佞臣,却偏偏爱得自卑懦弱;一个是家破人亡的宫女,却偏偏还想坚韧地活下去。

他们让那座冰冷封闭的皇城,变得不一样……

而他站在他们的敌对面,前世今生都曾想彻底摧毁这两个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与他们竟然也能成为朋友。

不算生死之交,却是君子如水。

沉默了很久,他朝南宝衣伸出尾指:“一言为定。”

南宝衣弯起眉眼,伸手勾上他的尾指:“一言为定!”

花灯光影幢幢。

转角处。

萧弈抱臂靠在灯墙上,半阖着眼帘,薄唇微微扬起。

“一言为定。”

他轻声。

……

顾崇山走后,南宝珠一行人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京。

启程前两日,南宝衣和南宝珠、寒烟凉坐在檐下吃茶赏花,却见不少侍女小厮涌进院子,个个喜气洋洋地拿着红灯笼、红绸缎等等物,四处妆点这座府邸。

南宝衣看得新鲜,唤了个小丫鬟过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小丫鬟笑吟吟的:“回禀南姑娘,家主明日就要娶亲,奴婢们得赶在日落前,把府邸装饰妥当呢。”

南宝衣微怔。

如今的尉迟家主,乃是尉迟北辰。

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就要娶亲了?

她问道:“怎么这么突然?不知新娘是谁?”

“前几日天子赐的婚,说是即将班师回朝,得亲眼看着家主成家立业才能安心。”小丫鬟声音清脆,“未来夫人出身北方名门,听说美貌动人知书达理,是配得上我们家主的!”

小丫鬟退下后,寒烟凉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样大的事,我们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天子这份心意,也不知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还是想故意瞒着某人,怕某人闹事……”

南宝珠脆声:“整个江南都知道,尉迟北辰喜欢娇娇。二哥生怕班师回朝以后,尉迟还在南方惦记娇娇,所以直接赐婚了呗!”

南宝衣默然。

这些天,二哥哥几乎架空了江南世家的权力。

褫夺兵权不说,还在各大重要城镇上安插自己的心腹。

这样还不够,居然还要亲自为尉迟北辰赐婚,联姻对象偏偏还是北方高门的女儿……

可谓把整个江南吃得死死。

她明白这番作为,不只是因为她,还出于皇权和世家之争。

只是……

却有些可怜了尉迟北辰。

当晚,她悄悄来到昔日居住的小院。

尉迟北辰果然在这里,他喝了不少酒,酩酊大醉地瘫坐在屋檐下,远处地板上放着侍女送来的大红喜服,折叠整齐,并没有试穿过。

南宝衣在他身边跪坐了,唤道:“尉迟?”

尉迟北辰醉眼迷蒙地望向她。

此时已近子时。

月光皎洁,天水一色,园林清幽。

他歪了歪头,醺红的双眼透着纯真笑意:“瞧我多走运,喝醉了,还能梦见宝衣妹妹……”

南宝衣有些难过。

尉迟北辰抬起手,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然而似乎是想到于礼法不合,又慢慢垂下手。

他问道:“宝衣妹妹何故难过?”

“为你难过。”

尉迟北辰便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肯为我难过,我这半生,便算是值得了。宝衣妹妹不要难过,我给你唱一支歌可好?我幼时,姨娘常常唱这支歌哄我高兴的……”

起初哼唱时,他有些害羞,总是躲着南宝衣的目光。

慢慢的他便也放开了,醉醺醺地走到台阶下,一手扬起袍裾,学那些异族少年唱跳着翩翩起舞,舞姿飒爽而温柔。

南宝衣拿玉箸敲击酒盏,认真地为他伴奏。

她始终弯着眼睛,看似快乐,却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谢谢。

次日大婚,尉迟府热闹非凡,宾客盈门。

南宝衣也前来观礼。

尉迟卿欢一身大红喜服,小心翼翼地引着新嫁娘进门,俊脸上浮着温和的笑容,如同俗世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新郎。

新嫁娘手持团扇,惊鸿一瞥间,倒也是闭月羞花、温婉大方。

两人站在一块儿拜堂成亲,看起来很是恩爱甜蜜。

萧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淡淡道:“昨夜,你去见他了?”

南宝衣与人群一起拍手喝彩,面不改色地笑道:“他对我和明月有恩,二哥哥逼他太过了。”

萧弈握住她的手。

他平静道:“我不想有人觊觎你。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他总要娶妻生子,不如由我亲自赐婚,如此,于你我他也好,于江山社稷也罢,都是最好的选择。”

南宝衣明白,道理是这个道理。

只是……

她倚靠在萧弈的臂间,仍旧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世上最伤心之事,是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可少年不再,也同样叫人难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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