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微再次见到江辞,是在城外五里之地。

凛冬之下,万物萧条肃杀。

四处白雪未融,寒风割过枯林干草,发出冷冰相触的清越低鸣。

放眼望去人马绝迹,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致。

却在此时,有一队人马自皑皑白雪中显露身影,穿过清晨薄雾而来,越走越近,也越发清晰。

白明微的目光始终落在为首的男子身上,等到男子走近,她翻身/下马,唇畔高高挑起:“朝云哥哥一路辛苦。”

江辞在很远的地方便见着她了。

他就这么望着,看见平坦的原野一路铺至天际,而她身后一座历经岁月烟云风霜的古城高耸屹立。

天地间带着白雪独有的明净,女子红衣金甲,孤身立于那万景成空的雪白原野之上。

“瘦了。”江辞一笑,眉梢隐隐带着久别重逢的喜色,“也黑了。”

白明微打量许久未见的江辞,原本俊逸的脸上风尘仆仆,早已覆满胡子拉碴,头发也因奔波而变得毛躁,早已不复当初那芝兰玉树的模样。

她微微含笑:“朝云哥哥也瘦了,还丑了。”

江辞下马,那藏于胡子之间的双唇紧紧抿住:“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怎会与丑字沾上关系?”

白明微笑意未变,她取出晾干的艾草,于酒壶之中蘸了酒水,轻轻洒在江辞身上:“这是祝捷酒,朝云哥哥凯旋归来,明微甚是欢喜。”

江辞回眸,目光漫过一脸风霜的众人:“五百人,我带回了四百八十九人,没有辜负你的重托吧?”

“朝云哥哥未曾辜负。”白明微抬眸,眼底倒映那昼夜赶路的憔悴面庞,“祖父知晓朝云哥哥的事,十分高兴,他叫明微代为传达他的问候。”

缕缕雪气氤氲成雾,江辞怔了半响,忽而笑道:“该是我问候他老人家。”

白明微又道:“五哥尚在人间,只是他伤重不便前来迎接,现在正在城中等你。”

江辞面上诧异一闪而过,他张了张嘴,好半响都没有说出话。

尽管不曾在一起相处过,没有很深的情感,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他无疑是开心的。

白明微越过面露惊喜交加之色的他,朝着身后几百名带着一身疲惫归来的好汉,深深鞠躬:“明微恭喜诸位凯旋而归,再见诸位,明微不胜欣喜。”

众人不约而同下马,立即向白明微施礼:“还请大姑娘不必多礼。”

白明微扬首,面带笑意:“诸位辛苦了,城中已备下薄酒替诸位接风洗尘,卫大哥也在等着诸位,事不宜迟,我们入城吧,相信你们也想尽快见到卫大哥。”

江辞翻身上马:“正好,我也饿了。大姑娘,请。”

白明微翻身上马:“诸位,请。”

哒哒马蹄声响彻原野,风卷白雪飘零,渐渐模糊了众人策马驰骋的身影。

江辞带着四百八十九人归来,只有白明微一人出城迎接这些无名英雄,似乎显得不够郑重。

可当偌大且空旷的府衙里摆上酒席,而他们誓死追随的老大正拎着酒壶等在府衙门口时,疲惫的心仿佛被抚平。

那些穿林涉河,躲过重重守卫,甩开无数追兵,走过漫长的路程所遇到的艰难困苦。

那些枕戈待旦时刻准备逃离危险的惊心动魄。

那些想完成任务却又想活着回家的矛盾心情。

那血与泪交织的经历……

都于此时,烟消云散。

因为他们活着归来了,路程的最后,是他们最崇敬的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抚慰心灵呢?

四百八十九人齐身/下跪:“属下拜见老大。”

卫骁没说什么,万般话语凝成几个字:“回来就好。”

他拎着酒壶缓缓走到江辞身边,深邃的眸凝着江辞,最后诚挚开口于:“多谢。”

江辞拍拍卫骁的肩膀:“废话少说,能喝多少?”

卫骁竟不反感江辞的举动,或许当他看到,五百出生入死的弟兄几乎被江辞完整带回时,曾经江辞在金鸣山行骗,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一事,也已一趣÷阁勾销。

恩恩怨怨,就泯于这一笑之间。

“都辛苦了。”卫骁站在弟兄们面前,“起来吧,今日我以大当家的身份为你们接风洗尘,我们一如从前,尽情喝酒吃肉。”

“然而这一顿过后,我便是白家军的副将,而每个人都须记住,白家军的首领是白家大姑娘。”

卫骁点到为止,江辞却揽住他的肩膀,学着他的口吻说道:“就算我们身份变了,从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无根浮萍,变成令行禁止身负职责的白家军,我们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情谊,不会有任何改变。”

卫骁拍开江辞的手,黑着脸道:“住口,我和你并没有这么熟。”

江辞对卫骁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而嬉笑调侃:“其实你心底是敬我的,我知道,毕竟我给你带回了四百八十九名兄弟。”

在众弟兄哈哈大笑,憔悴的面庞之上,是尽情欢笑毫不掩饰的真情流露。

他们就像还在金鸣山一样,围在敬爱的老大身边。

卫骁并未再理会江辞,他大手一挥,酒坛封口被开启,他把酒倾洒于地:“先敬我们把命留在北燕的弟兄!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铁血好汉!”

众人端起摆在桌面上的酒碗一饮而尽,其中一人说道:“弟兄们走前,让属下等带话给老大,脑袋掉了没什么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能在生命最后一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世与老大重逢之时,他们也能抬头挺胸,只是老大的恩情,要交给弟兄们帮忙报答了!”

卫骁把酒灌注在碗里,他举碗一饮而尽,把碗砸在桌上之时,眼底的沉痛也随之隐没。

对于兄弟的死,他从来都只敬一杯酒。

因为他心里知晓,在这人不是人命不是命的乱世,死亡如影随形。

活着的人,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替那些逝去的人,痛痛快快地走完他们尚未走完的人生。

“来!喝酒!”一滴泪光被逼进眼底深处,卫骁爽朗开口,招呼着过命的兄弟。

白明微望着众人把酒言欢,金鸣山的一幕幕似乎浮现眼前。

这久别重逢的快乐,她没有参与进去,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默默看着卫骁与弟兄推杯换盏。

江辞对酒没有兴趣,他端起一碗饭就往嘴里扒,正当他嚼到一半,唇边尚还挂着一根青菜时,目光不经意落到了不远处的素衣公子身上。

在那一瞬间,他停下吞/咽动作,看到白璟的眼中氤氲了淡淡的湿意:“说起来真是奇怪,在听大姑娘说你还活着时,我的内心毫无波澜。”M..

江辞咽了一口饭,继续道:“但此时此刻见到你,我心里却清晰地显现几个字——你活着,真好。”

没有任何人介绍,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白家幸存的五公子。

因为他在白璟眼里,读出了压抑着的滔天恨意,以及刻骨铭心的悲伤,那是在历经生离死别,失去至亲至爱过后,在眼眸深处烙下的伤痕。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替那位老人高兴。

一声“你活着真好”,他发自肺腑倾吐。

白璟抬眸迎向他的目光:“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再好好叙旧。”

初次见面,何来叙旧之说。

但有些人,便是就是如此——一见如故,自然能用叙旧二字。

白明微唇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一顿酒,是她刻意安排的,权当犒劳这些有功的弟兄。

也给他们一个机会,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令他们最后一次把酒言欢,醉倒在曾经自由自在的三千浮世当中。

梦醒过后,他们便是令行禁止,被责任束缚着的白家军了。

恰在此时,俞皎来到白明微的身边,悄悄耳语几句。

白明微静静听完,随后告诉白璟:“五哥,校练场出事了,我先去解决,这儿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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