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声嘶力竭的咆哮,一时引来无数氐人围聚瞩目,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大多是杨驹的同情者,又或者支持者。

自封言得到重用,杨腾先是制定法令及新的制度约束族人的行为,紧接着要求每个白马盍稚人都必须拥有汉名。

而到最近几年,他更是变本加厉,竟然在族中全面推行汉人的语言与文字。

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何能够获得全部族人的认同?

是以,如今已有无数的年轻好战者们,聚拢在勇冠诸部的杨驹周围,明里暗里地抗拒着白马盍稚被汉化。

周遭的无数双眼睛聚焦意味着什么,杨腾不会不明白。环顾四处,他大声斥责指桑骂槐道:“无知,能令你无畏强敌。然无知,终究会要你灭亡!”

杨腾的这番呵斥,既是说给杨驹的劝诫,也是对反对者们的警告。但是藏在坚毅脸庞下的,是落寞英雄伤痕累累的心。

眼下,白马盍稚正朝着他认为正确的道路前进。但他明白,只要他身死,一切都将顷刻回归本来的模样。

是以最初杀气凛冽的目光,此刻全然化作惆怅。

低眉看着曾经无比令他骄傲的长子,看着依旧跪地脸上写满不服这张脸,杨腾忽然觉得或许胆怯惜命的杨驷,更加适合作为接班人。

然而追悔永远莫及,次子今次被俘的污点,业已抹杀他继承的资格。

摇了摇头,杨腾咳声叹气着,开始他最后的尝试。他不再渴求族人们能够认同他的努力,但至少至少,他的儿子不应该站在他的对立面。

“夜郎国,驹儿可曾听过?”甄旻嚣张的模样依稀在目,杨腾语重心长道:“昔年,汉使入夜郎,其国主问使者曰:‘汉孰与我大?’一时沦为笑谈。

数十年后,又是这夜郎国,不服起兵反汉…”

“儿子不曾耳闻,然依儿子看来,他们的国主,倒称得上是英雄。”杨驹插言道。

昂首的他不再畏惧父亲,口中的话语全然不曾掩盖讥讽之意。此时此刻,他望着父亲的眼神里俱是惋惜。

他在惋惜一个英雄的迟暮。

“英雄?或许吧。且听这英雄的结局吧,驹儿。”长子的打断,彻底打消杨腾的仅存侥幸。

发笑自嘲几声之余,他还是选择将故事说完:“太守陈立至牂柯,谕告夜郎王兴,兴不从命。于是乎,英雄死而夜郎国灭,一切就如风卷黄沙般稀疏平常。

这般英雄,驹儿当真希望我去效仿吗?

这般英雄,驹儿当真愿意充当?”

连续的两声质问之后,是杨腾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他看着长子,恨铁不成地说:“冲锋陷阵,但需勇武;然要统帅一部,只凭凶狠是远远不够的。

想要存活,想要延续,需要的不是逢敌上前厮杀,需要的是多思多想。

明白吗,我的千里驹!”

最后的咆哮,牵动肺腑,引来几声重重的喘息。良久,杨腾挥挥手落寞地说:“现在,你带着你的亲信,回去照顾族中的老幼吧。

闲暇之时,我盼你能多读读书,读史书。现在的你,无知且傲慢。你能带给部族的,只有亡族与灭种。”

“夜郎国是夜郎国,白马盍稚是…”

杨腾最后的苦心,果不其然全然是无用功。只是站起争辩的杨驹如何都想不到,父亲给他的回馈是一脚将他踹回地上。

当这位以勇武著称的猛士,颓然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拂袖回帐的父亲。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相同的一个字——滚。

“呵呵,呵呵呵呵…”

强笑,冷笑,最后是狞笑。杨驹甩开上前搀扶的亲信,狼狈地爬起,进而头也不回地走向简陋的临时马厩。

一路上,他口中是充满怨愤的喃语:“滚?好,我滚,但愿你不会后悔!”

几阵马蹄声响中,一行七骑渐行渐远。

而随着长子消失在视线中,帐帘便也落下。

无限的酸楚与悲伤,不断交织在杨腾的心底,他自言自语说:“驹儿,你说我懦弱。对,我确实变得懦弱。

可我懦弱,是因为我亲眼目睹过汉的强盛,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更是因为我明白,汉是参天的大树,远非白马盍稚这样的蚍蜉能够撼动。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中就没人好好想想呢?白马盍稚可战之兵也就区区万众,但汉人呢?

当真陷入不死不休的局面,灭亡的究竟会是谁?

呵呵,呵呵呵…”

同样是笑,但杨腾的笑中更多是孤独与悲凉。

游历中原的经历,令杨腾看清楚汉的底蕴,汉的强盛。他也渐渐明白,白马盍稚只有融入汉的怀抱,才能拥有稳固的延续。

奈何他虽明白路在何方,却始终不懂该如何踏上这条路。正因如此,流落的封言才能一朝成为他的座上之宾。

杨腾对封言的言听计从,换回封言呕心沥血替他谋划白马盍稚的出路。

然而随着白马盍稚在两人的携手经营下,不断变得壮大。以其长子杨驹为首的主战派们的野心,也随之无限膨胀。

若非白马盍稚今日之局面,全然是他杨腾亲自所开创。若非他杨腾麾下还有着诸多满腹怨言,却仍旧忠心耿耿的亲信。他的地位早就已经动摇。

“封言呀,也只有你能…”杨腾落寞地环顾在空无一人的帐篷中,视线停留的熟悉位置上,却再也寻不见一位佝偻的老者,听他抱怨与倾诉。

恍然意识到封言已经离他远去,杨腾摇头晃脑地喟然长叹道:“不对,封言啊,其实你也不懂我。我是当真将你视作朋友,当成师长。”

道合者的不告而别,带给这个疲倦的领袖最致命的一击。封言的离去,使得杨腾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其实他早就明白,他耗费全部精力塑造出的新的白马盍稚,不过是悬在空中搭建的楼阁罢——不曾有任何的基础能够支撑,坍塌是必然的结果。

孤零零地站着,杨腾再度茫然四顾。他能看见帐外的篝火,他能听见族人们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置身族人环绕中的他,心中的寂寥,却是如何都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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