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茶叶,随着贾诩旁若无人地细嚼慢咽,少焉悉数吞咽进腹。苦涩蔓延心底之际,他问董卓道:“前将军莫非以为,何进就不明白但凡踏出雒阳,再归来时,就只能跪拜董侯的道理乎?

又或者,前将军觉得,何进像是善罢甘休之辈?”

“就算他破釜沉舟,又能奈何?”董卓沉声道:“雒阳兵权,大多掌握在天子手中。何进就算真是蓄养死士,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

似这般局势,天子已经胜券在握,本将还能有什么价值?又如何去讨回酬赏?”

“胜券在握…吗?”哼笑一声,贾诩不置可否地说:“前将军,其实你与天子均是陷入思维盲区。诚然,当今天子以及孝桓皇帝,皆是仰仗兵权之利,才得以诛杀权臣,进而掌握朝局。

但先入为主的你们,全都忽略掉一个重要的关键事实——皇子辩,毋庸置疑是天子政治资本的天然且正当的继承者。何进根本不需要学两位天子,去将盘根错节的敌人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他只需要杀一人,仅此而已。

前将军可以想想孝质皇帝,也可以想想王美人。想想只杀一人的话,是否就不需要在雒阳大动兵戈?”

单凭权势而论,何进远不及前辈梁冀。但他对皇宫禁中的渗透,却是他反败为胜的根基。甚至就算他愚钝到想不出逆转局势的方法,驾轻就熟的何玖、赵忠也能替他想明白。

要知道,小小的雒阳皇宫,恐惧董侯登基者,已经是满坑满谷。

董卓听罢,沉吟颔首,冷不丁抬眼道:“何进大获全胜,控制雒阳,文和岂非要一辈子戴着它?而且你描述的局势里,本将的处境,似乎更为尴尬。不是吗?”

贾诩描绘的新图景中,董卓仍旧显得多余。但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过激的情绪。这倒不是他真的听劝用人不疑,只是他全然不相信贾诩会乐见这样的结果。

所以董卓明白,贾诩之言必然还有后续。

“天子驾崩,非是尾声,只是起点罢。”果不其然,贾诩稀疏平常的声音响起:“我所以撺掇天子调何进离雒,就是希冀何进铤而走险。

陛下一旦因何进之故,猝然驾崩。尚在蛰伏的袁氏兄弟,就无法坐视何进整合内外。这两只被逼提前走到台前的麻雀,自然会对何进这只螳螂下手。”

天子驾崩,皇子辩登基,何进攀登上人生巅峰。当这一日来临时,貌合神离的大将军与士林、公卿们,也将展开一场明争暗斗。

如果时间退回数十年前,这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但情形在如今已经截然不同,本该维持制度的士人,已经幡然醒悟。他们中大多数的人,业已跳出自己制定的框架,不再会像当年般束缚手脚、引颈受戮。

“所以本将呢?”雒阳游戏的赢家,董卓自然关心,但却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最迫切想要清楚的,仍旧是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以及最终能够获得的报酬。

“变数,前将军会是各方需要安抚的变数。”贾诩道:“陛下驾崩,何进执掌禁中,蹇硕难逃一死。蹇硕死,则西园校尉将被袁氏兄弟瓜分。

前将军或许会认为,何进必然会用心腹去取代袁、曹等人,实则未必。因为何进届时手握天子、掌握禁中,把持尚书台,麾下锐卒亦是与袁氏兄弟旗鼓相当。

大势在他之手,是以刚刚铤而走险的他,不会再来背水一战。袁氏兄弟则与何进截然相反,时间将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他们的胜机,将随着何进的壮大,逐渐变得渺小。

是以,他们必然会乘着在有一战之力时,破釜沉舟。

这时,顿兵雒阳之侧的前将军,就会成为何进与袁氏兄弟眼中的变数。前将军助何进,则何进必胜,反之亦然。双方必然都会遣亲信接触前将军,藉由满足前将军的胃口,换取前将军维持观望的态度。”

“为什么是观望?”董卓正踌躇满志,忽觉是一盆凉水淋头,“如你所言,他们谁获本将的支持,谁就能成为最终的赢家。何以只是要求本将观望?”

“前将军,如果你是何进或者袁氏兄弟,你敢赌凉州军进逼雒阳,是来帮自己的吗?”贾诩正色劝道:“如果将军果真南下,结果只能是逼迫他们提前决一死战。

届时胜者只需奉天子而守雒阳,调王师以讨前将军这附逆乱党。哪怕,前将军是真心实意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的意思,本将就只能是个旁观者?”董卓不甚满意地摇摇头。

似这般未有之变局,只要涉足其中,成为赢家的一侧,他便可以赚取无垠的利益。董卓委实不甘,只充当一个吃些残羹剩饭的角色。

“前将军,你以为我就不想借此良机,飞黄腾达吗?然而有些事情,勉强是没有用的。”

以前的贾诩,或许可以坦然面对名与利的诱惑。但现在不同,他需要名,也需要利,当然还需要何进死。

若他一直是现在这副模样,一直是一个连名字都不敢捡回的废物,该怎么去无极带走甄琰?

或许,甄琰会愿意随他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他真能安然坐视甄琰,去忍受远离亲人的痛苦吗?

作为男人,贾诩想要给甄琰全部的幸福,而非逼迫深爱的女孩去做抉择——家人,或者他。

董卓不甘,贾诩何尝不是?

但现实不会因他们的意志,发生变化。就算董卓这枚棋子,是被天子、何进以及袁氏兄弟看重、笼络的棋子,也仍旧无法改变一枚棋子的身份。

一枚棋子,试图一步登天,最大的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只是同样是不甘,选择却是大相径庭。年轻的贾诩,有着充裕的时间,他可以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但是戎马半生、伤痕累累的董卓,却是截然相反。他没有子嗣,余生的目标就只剩下自我满足。偏执追逐夙愿的董卓,最缺乏的恰恰就是时间。

因自身利益诉求的不同,继而产生的路线矛盾,有时候是无法调和、消弭。是以,董卓沉寂良久之后说出的话,贾诩其实早就猜到。

“本将,偏要勉强!”

……

雪融荒野,在秦岭北麓。

草长莺飞时节里,在韩遂的苦苦哀求中,王国终于率领他奋战八十余日的诸族联军,不甘地离开仍旧固若金汤的陈仓。

他们放弃染指富庶汉中的梦,只因皇甫嵩如芒在背。

叛军意图缩回凉州,但蓄势待发久矣的皇甫嵩,又岂能容他们轻易得偿所愿?不动如山一月的汉军,顷刻间其疾如风地兵出槐里。

汉军一路由董卓率领,衔叛军之尾而逐。另一路则是由皇甫嵩亲自率领精锐骑兵,直插叛军身前,截断王国等人的归途。

汉军侵略如火的首尾夹击中,疲于奔命的诸族联军,一日数度溃散。等当王国等突围而出,长途逃奔进狄道城时,出征之际昂扬的五万诸族联军,就只剩下不足两万人。

几日的推诿扯皮中,联军上层渐渐达成一致,二次东征失败的责任,自然被归咎于王国的指挥失当。于是乎,亲率本部断后的韩遂,在王国黯然下台,羌、氐相继退出盟约的背景下,又一次出任诸族联军统帅一职。

只是这一次,就算野心勃勃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名存实亡的诸族联军,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法再威胁、动摇汉庭对关中的统治。

某日,白石山下,妥善安排完狄道防务的韩遂,单人单骑出现于此。

故地重游,他在顾盼间,难免是感慨颇多。

半晌,韩遂勒马茅草屋前,小叩柴扉的他,偶然回忆起昔日的情景。但当他看清开门者瘦骨嶙峋模样时,脸上就只剩下难以置信。

“钟先生…或者还是称呼你阎先生吧,你这是…?”说话间,颤颤巍巍的阎忠一副要跌倒的模样,韩遂忙是上前搀扶。

他其实一直要人关注白石山居的动静,此番兵败归来之际,获悉山居主人已经归来,是以才亲自登门,准备请阎忠出山。

但韩遂怎么都没料到,昔日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青年,转眼间竟然这般佝偻病态、暮气沉沉。

“坏事做尽,报应不爽,如今病入膏肓,是神仙难救也。”淡然笑笑,阎忠憔悴的脸上写满愧疚:“我明白大帅的来意,只是我已经油尽灯枯,实在帮不上大帅的忙。

但大帅也可以安心,皇甫嵩所以见好就收,未曾兵临狄道。只因将死之人不只是我,还有雒阳皇宫里的天子。”

耐着好奇,韩遂将阎忠扶回塌上,这才开口问道:“先生所言,确实否?”

“我走南闯北,只是希望可以找到能带给凉州以希望的王者,总归还是攒下些人脉。放心,这消息不会有假。”阎忠说完,垂头沉寂片刻。

俄顷,他幽幽慨叹道:“说来惭愧,我鼓动过你,也鼓动过皇甫嵩、董卓。结果,现在在关中厮杀的就是你们,当真是讽刺至极…”

阎忠毫无征兆揭露真相,原先坐着的韩遂霍然而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当年,白石山下,他与阎忠雪夜相遇,彻夜长谈、相见恨晚,遂结交莫逆。

韩遂曾经以为,他是最特殊的一个。但现在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他是最愚蠢的,愚蠢到被阎忠的蛊惑,舍弃全部的一切。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最终化作喟叹。

韩忠其实不恨阎忠,因为他所编织出的梦,曾经带给绝望的韩遂以希望。他指明的道路,现在证明或许不是什么通衢大道,却终究也是一条路。

只是他也无法遏制心底的怨念,因为也是阎忠亲手毁掉,他无知且平凡的人生。

无言地转身,韩遂挪着步伐走到门前,忽然回首问:“贾诩,他果有良、平之奇?”

“贾诩…他或许是凉人中…最优秀的人……”虚弱的回答,从阎忠咳嗽的间隙飘出:“谁知道呢…”

策马扬鞭,不告而别的韩遂与茅草屋渐行渐远,心也逐渐走出迷惘。

失去全部的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或许身心已疲,或许力不从心,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咬牙走下去,直到尝到亲手种下的种子结出的果实——谁又能保证,它不会是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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