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把目光从舆图上收了回来,回身看看齐聚他身后的几个督将,这是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心腹。

“洛州刺史泉企就是上洛人。”宇文泰不提战事,不提如何应对三路西魏军,忽然提了这么一句。

洛州刺史泉企,是历数朝的老臣,本就出身于商洛豪族。先帝元修的时候又受过眷顾之恩,所以从来不认东魏所奉的皇帝。元修西迁时,泉企也曾命子侄督乡里出大谷以御追兵而接应皇帝。种种原因想下来,泉企一定会尽全力以命相搏,这也是宇文泰心里筹算好了的。

“主公还是要按原计而动?”于谨向来谨慎,又追问一句。

赵贵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宇文泰。

宇文泰忽然微微一笑,“当然不能按原计。”

“主公如何吩咐,吾等不惜此命必血洗东贼。”赵贵忿然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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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文泰微微摆了摆手,制止了赵贵及他身后独孤信、李弼等人几乎要跃然而动的势态。

“既然高澄大将军不辞辛苦地从邺城到了蒲坂,吾也不妨陪他尽兴到底。许久不见,倒甚是想念。如今机会正相宜,若要等到战败而归时,想必大将军也就没有了与我见面的兴致。”宇文泰一副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样子。

“主公要去蒲津关以身诱敌?”赵贵抢先把几个人的心里话说出来。他一双眼睛目光炯炯的眸子瞪着宇文泰,显然并不赞同。

“大将军都不惜其身,我又为何不可?”宇文泰笑道。“等我到了蒲津关汝等便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去和大将军会晤攀谈,想退保陇右,望大将军高抬贵手,不要苦苦相迫。”

宇文泰在几个督将之间一边漫步一边吩咐道,“汝等按原来设计,命骑轻整装以待,只要一接到我号令,立kè

出潼关痛击窦泰所部。”他停下来看着众督将,“把所有的兵力都压上去,只此一次,一定要打得窦泰全军覆没。只要没了窦泰,回师再袭高澄,趁其新创,吾等一鼓作气,必能得胜。再剩高敖曹,便是孤军深入,何况上洛和蓝田关也不是那么好过去的。”

赵贵等人见他主意已定,便齐齐拜道,“主公但请安心,吾等必不负主公。”

宇文泰扶起赵贵道,“思敬和我去会高澄,此间事就都交于元贵主持。”

赵贵有决断,于谨谨慎,这也是宇文泰和他们相与多年懂得什么时候该用谁去做什么。

这几日天气回暖,阳光普照,黄河两岸不管是东魏军还是西魏军的心情都淡定了许多。西魏军不再是前两天的惊惧之状,东魏军也渐趋平静。防守的依旧防守,造浮桥的依旧造浮桥。只是说不准哪天浮桥真造好了,东魏军渡了河,两厢里真打起来,那又会是另一番场面了。

大将军高澄依旧是袴褶,两裆铠,好像从来就不知dào

冷似的。他漫步在黄河边,身后跟着不苟言笑的陈元康,中规中矩地亦步亦趋。高澄在前,陈元康在后,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天气暖和得已经有点不像是隆冬时节了,阳光耀眼,照得黄河冰面上都有点波光粼粼的感觉了。

高澄忽然停下来,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用足了力qì

投掷出去。石头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随后坠落到冰面上。一瞬间听到冰面裂开的声音,石头砸破了冰层已经沉入河水中。

高澄转过身来,这时陈元康也跟上来了。

“长猷兄,这几日西寇都有点心不在焉了,看来只造浮桥声势并不够,等浮桥造好了,也不妨渡河去拜访一番。”高澄说完又转过身看着河对岸。

“世子所言极是,确实是虚张声势过了些。若说前几日冰面结实,不急着造浮桥还可信,这几日冰面渐化,别说辎重,就是人都难以过去。若还是未见浮桥造好,也实在是说不过去。”陈元康跟过来,也看着河对岸回道。

高澄看着黄河西岸,如同东岸没什么区别,都是寂寥的冬日风景。高澄一直不说话,只是看,不知dào

他在想什么。

陈元康以为他是心里着急,便劝道,“世子也不必着急,此时西寇力衰,就算宇文泰真的率军而来也是强弩之末,必无力和世子一争高下。”

高澄微微摇了摇头,陈元康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半天高澄才转过身来。他的双眉不是那种过于粗鲁的浓眉,也不是线条太刚硬的剑眉。他的双眉分外精致,线条柔和得像女子一般,但因为眉须比女子浓重,就兼有了英武的男子气和倾国之美的俊秀气。这样的双眉和羊脂白玉般的肌肤相衬,怎么能不让人惊艳。何况还有顾盼之间善睐的绿眸,无疑是会颠倒众生。

只是现在这一双精致漂亮的双眉堆砌着数不尽的忧虑。“长猷兄,吾所忧不在蒲津关。”他顿了顿,微蹙的眉头,以及满面思虑显得格外少年老成,谁能想到若论年纪他还只是个少年。“只怕宇文泰不肯来。他若来了,许久不见,何妨慢叙离情,若能留住他,才更显深情厚意。”

陈元康才明白,原来世子是担心宇文泰识破大丞相高欢兵分三路有实有虚的计策。如果真是这样,必得要想个办法诱敌而来才是。“世子,宇文泰已经坐镇广阳以卫护长安。况且广阳为潼关之背,不管是上洛、还是蒲津关都可以居中调停,想必宇文泰不会亲率大军来蒲津关和大将军交战。”

高澄忽然笑了,“黑獭不来,我等也可前去拜访。”

“世子,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万一有闪失,就是下官拼了性命也难换回世子。”陈元康虽然有谋略,但是不知dào

怎么忽然脱口而出的话却让人觉得大有毛病。他也自悔失言,“下官是说,世子不必急于一时,不防静以观变,关中人至相食,国势式微,宇文泰拖不起。”

“长猷兄,宇文泰是拖不起,可我们也拖不起。”高澄对陈元康从来都是不隐瞒自己的心思。

“世子是惦念邺城?”陈元康不提晋阳,只提邺城,也心领神会。“大王和王妃都在晋阳,太原公镇邺城,怎么说还有孙腾和杨愔。”

“龙雀到底还是父王的人。”高澄的声音低黯下来显得有点阴沉。他没提杨愔。

“世子是否有点多虑了?”陈元康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敢肯定。

“侯尼于这个人,坏事不能和他点透了,不然他索性豁出去也不在乎了。父王不在邺城,我出征在外,谁又能节制得了他?你以为他是真心臣服于我吗?平日里对父王旧人极尽谦恭,偏又是在这个时候。”高澄有些感叹。

他说的“偏又是在这个时候”,陈元康心里极有默契。为了清吏治、惩贪渎,量材为用,世子明里暗里没少得罪人。于国于社稷是好事,国力日渐强盛。为自己也立了威,现在大魏百官谁不折服于大将军威势?只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事,背地里不知dào

有多少人恨世子,陈元康想想就觉得心惊。

“那世子为何还要对太原公委以重任?”陈元康问道。世子的心思他明白,只不过是想提个醒。陈元康是先行而后从之的君子,不会多在口舌上下功夫。但此时联想起来数年前,在建康时,濮阳郡公侯景对世子的所作所为,还有现在还在军营里的武卫将军、侯景的儿子侯和,样样都让人可虑。若是邺城再有人和他一样,这可就不只是世子声威受损的小事了。

“因为他是我弟弟,是高氏血脉。”两个人都沉默一刻,高澄又看着陈元康微笑道,“长猷兄不必心焦,用人的权柄全在人主。鸡鸣狗盗之徒尚有用处,更何况他是我的弟弟,用好了可抵大用处。”

果然不久浮桥就造好了一座。两岸的东魏军和西魏军还没见动静,倒是有两岸的百姓中传出了故事。说是最近在黄河西岸天上常有白气升腾,望之如神仙、车马,还有五色云如龙形。传得几近神乎其神,还有人说夜半时在这里见到过天帝降临。

然而没过多久,东魏军就造好了三座浮桥,扬言大将军高澄要渡河与西魏军一战,两岸的战势立kè

紧张起来。西魏军也传出消息,说大丞相宇文泰要亲从广阳进发,与东寇高澄等决战于蒲津关。

天黑时东魏军从浮桥渡河,并无辎重,轻骑数百人,尚不到一千,不急不慌地从容到了西岸。不像是来奇袭的,像是来打猎的。大将军高澄率这几百轻骑与辅国将军陈元康一起往传说中白气升腾的地方去了。

“世子真相信有天帝降临此处?”陈元康不明白高澄是什么意途,但是关于这个传说,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诞不经。

“也许真有也未有可知。”高澄却是一副真信有其事的样子。

若说就靠这几百轻骑想奇袭西魏军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陈元康也明白,世子是雷声大雨点小,奇袭不是目的,目的是制造声势,让广阳的宇文泰把注意力集中到此处。

殊不知,西魏军一边,刚刚从广阳赶到的宇文泰也正带着车骑将军于谨,随丛轻骑数百往黄河岸边,这个最近故事很多的地方而来。

“主公真相信有天帝降临此处?”于谨颇有点无奈地问道。他不明白宇文泰不眠不休地赶到这里,难道是为了什么道听途说的“天帝降临”?

“思敬兄不信吗?一看便知。”宇文泰心根本不在此处,但他要想办法引起黄河东岸高澄的注意。

东魏军士夜行而人声鼎沸,马吼嘶鸣,仿佛就怕人不知。

西魏军士则口中衔枚,无声而行进,仿佛就怕不小心惊动了东岸的东魏军。

忽然,一道极强的白气冲天而上。陈元康第一个看到,他惊异地看了一眼高澄。高澄驻马仰天而视,原本他就没把这山村野语放在心上,但是这一道确确实实的白气如白虹贯日般直上云霄,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高澄忽然大笑道,“此吉兆也。大魏军不到则长久也无此白虹,大魏军刚至便有白虹直上天庭,看来此次大魏灭西寇而平天下之事必成矣。”

陈元康暗自钦服世子有此急智,又是鼓舞士气的好时机,也趁势贺道,“大将军必能攻克长安,一举生擒贼子。”

顿时东魏军欢声如鼓。

白虹一飞冲天。

宇文泰和于谨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西魏军口中衔枚,不敢出声,个个都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宇文泰没说话,扫视眼前,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

于谨看了一眼主公,立kè

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刻意环顾,同样以手按剑。

西魏军小心搜寻,东魏军大模大样。

高澄突觉眼前一亮,夜空中一尊天神俯视着他,目光悲悯。惊异之间、无声之中一道白亮的寒光袭来。

宇文泰忽然耳鼓一震,竟听到神龙嘶吼,首尾不能相见的巨龙一闪从他身边腾飞而过。他下意识地抽剑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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