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辛夷盛开的时节。

紫红色的辛夷树上没有一片叶子,花朵挺立在枝头,浓烈得像是一簇簇的火焰一般。

身着华丽的朱衣高冠的高澄站在辛夷树下,看起来两者相得益彰。只是此刻没有人有心情欣赏男人身上的美艳。或者是因为看太久了已经习惯了吧。

陈元康匆匆而来,他早就从昭台殿里退出去了。高澄也早就看在眼里。

“长猷兄。”高澄等他走近,他迎上两步。他对他还是称呼如旧。

“高王,侯景命人送信来了。还有慕容行台也命人来送消息。”陈元康放低了声音。尽管周边没有人,他还是小心谨慎。

高澄做手势制止了他。他的神色立刻凝重了。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这里不是商议的地方,吩咐陈元康去把崔暹、崔季舒、杨、太原公高洋,都唤到东柏堂去。

高澄并没有向元善见叩辞就出宫去了。他今天看了他太多的笑,实在是不想再看了。

昭台殿里好像全然不知情一样照样是一副欢庆的场面,只是醉梦之间主角早已离场。

中常侍林兴仁在无人知觉中悄悄绕到皇帝元善见身后,在袅袅飘荡、若有若无的乐声中伏在皇帝耳边低语道,“主上,高王出宫去了。”

元善见一怔,原本刚刚拿起爵杯手也停滞在一半,有点不置信地反过头盯着林兴仁问,“出宫去了?”

“是出宫去了。”林兴肯定地回答,“高王也太无礼了。陛下在这儿为他大开宴饮,他都不跟陛叩辞,说都不说一句就走了。”

元善见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这时候就阴晴不定了。高澄才刚继了爵位,就对他这么视而不见的。不管怎么说,从前的高欢表面上还是假做恭敬的。这个高澄简直就是连表面的功夫都不要了。

济北王元徽不引人注意地蹭过来,假作为皇帝上寿。趁着捧耳觞凑近的机会表情淡定地道,“陛下,侯景回到豫州之后送密信时说一定不辜负陛下厚恩。他将陛下捧为圣主明君未必是真的,但他痛恨高澄却不假。回了豫州也就不必再对高澄言辞客气,是不是打算要学宇文黑獭分兵抗礼与高澄决裂?陛下不得不防。”

这话引得元善见有点心烦。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主明君,侯景的奉承话他能听得出来。只是他太想摆脱高澄,明知道侯景不那么可靠,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实在是别无它法。

“侯景和高澄决裂是好事,可他要是想学宇文黑獭分裂社稷,孤万万不从。”元善见咬牙痛道。出帝元修的下场摆在眼前,他岂能再做这样的蠢事?

“陛下也别急,”元徽将声音放得更低,“琅琊公主说高澄这些日子脾气急躁得很,陛下切把那些内忧外患让他担着去。再大不了……”他顿了顿,终于说出来,“听说长安城里刚刚换了皇帝,原先的小皇帝想把宇文黑獭诱入宫中处置了,结果事未成,反被所害。”

也不知首元徽是想提醒元善见还是想吓唬元善见。

元善见听了这话脸都惨白了,这么热的天气手里全是冷汗。他顿时想起了椒房殿里的皇后,过不了几个月也就要诞下孩子了。如果是个男孩,势必要立为太子。这也是不由他的事。

元徽却扫一眼殿角低头只管对付面前席上所摆放的胡炮肉、五味脯、蒸豚的太原公高洋。这吃相让元徽倒尽了胃口,何况还是汤汁洒得几案上、衣袍上到处都是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陛下,高王跋扈由来已久,受他欺负的何止一人。”元徽意有所指。

元善见抬起头来放远了目光,很容易就在殿内各执一席的群臣中捕捉到高洋。

“听说从前李夫人在高仲密府里的时候不满有个和尚总亲近高仲密,就有本事进谗言让高仲密杀了那和尚。”林兴仁忽然也凑过来低低说了一句。

元善见神色缓和过来,把爵杯送到口边饮了,问道,“不知道高王想立谁做王妃。”

宫里热闹,东柏堂里却是冷清。

木兰坊的院子里又到了繁花似锦的时候。但在元玉仪的心里,这不是冷清,是安静。

太阳把最明媚的阳光洒入庭院里,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在光影下都格外娇艳。没有一个人说话,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摆脱心里的种种纠结。

交换,有时候是需要用自己最不愿意放弃的所得去换来所求。她已经放弃了太多,受尽摆布却保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点东西。现在她的所求就是要让自己心安理得。

最近格外想念那个在她肚子里呆了许久,生下来却瞬间而去的孩子。她本来就身世如浮萍,又不知道未来之所依。只有那个孩子让她看到过希望,但是希望很快就没有了。

“娘子,大……不……高王……高王来了!”缇女提着裙子小碎步地跑进来。

“来就来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元玉仪手里拈着一枝艳红的不知什么花站直身子,颇为淡定。

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高澄这么快就从宫里出来,确实是有点奇怪。所以她相信他到东柏堂绝不是专为她来的。

“高王已经进来了!”缇女看元玉仪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顿时着急了。她的意思是说高澄进了东柏堂就直接奔木兰坊来了。没想到元玉仪竟然没听懂。

高澄匆匆下车进了东柏堂的大门,原本是想也没想就要去鸣鹤堂的。但是他没走几步忽然顿住了。连跟着他的刘桃枝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糊涂了。

高澄谁都没通知,转身去往西侧去了木兰坊。

元玉仪在毫无防备之下一眼就看到赫然而入的高澄。他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男子。他衣饰华贵中隐藏着一种很不明显的冷漠。再也找不到一点孩子气。

“高王。”元玉仪见机很快,微笑迎上来。

高澄也一眼看到她手中拈花微笑,素绢的裙子干净得让人眼中舒服极了。正好可以平息他此时的心火。刚才还浮躁的心突然平静下来,脑子里的乱七八糟也暂时都丢开了。

他心里忽然起了冲动。

一语不发地走上来,从元玉仪手里夺了那枝花过来,拈在自己手里,正与他身上的朱衣相衬,低头仔细看了看,再抬头看元玉仪。他的眸子一瞬间扫来时稍有锐利,但他偏偏是微笑的。

“狸奴身上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好闻?”高澄低头凑近了元玉仪的鬓边,还有面颊。在她耳边低语,“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在宫里一想到狸奴便坐立不安,特来相见。”

缇女和几个奴婢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不敢说话、不敢动,也不敢离开,只能低头垂眸地候着。

“多谢高王惦念。”元玉仪并不特别动情,身子也主动挨近了高澄。“只怕以后高王再没多的心思想狸奴了。”她语气里有淡淡的怨念。

高澄没说话,挽着她便往屋子里走去。

直入内寝,他就再也等不急了,搂着她的腰低下头来。元玉仪身上那种奇异的花香味儿直入他的鼻息。她吃不住他这么大的力气,身子不由往后退。他也步步紧逼。退到最后正好抵在了巨大而沉重的云母香上,无处可退。他也贴上身来压紧了他。她再也抗拒不了他了。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虽然人在榻上,但屋子里四处一片狼籍。两个人都痛快酣畅到了淋尽致的程度,又都精被力尽。

高澄平躺下来时方觉得背上有种尖锐的疼痛。元玉仪在不知不觉间指甲将他的后背划出了几道血痕。刚才他也浑然不觉,现在格外担心一定瞒不过月光。

“公子……”元玉仪又贴进他怀里。“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她完全是担忧他的语气。

“你从何得知?”高澄的声音里带着慵懒和满足,并且还有心不在焉。

元玉仪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心里顿时生起了恨意。

“狸奴心里只有公子,事事明白,怎么会不知道?”她起身俯视着高澄,“公子如果能与狸奴相对,不被人拓扰,哪怕只有一天,狸奴也死而无憾了。”她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到高澄的胸口。还有热热的烫烫的东西从面颊滑落,也滴在他的胸口。

高澄冷静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忍心。伸手搂住了元玉仪。“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个?是怨我冷落你了?”

“是狸奴自己不好,从前在长公主面前不懂规矩,现在想起来甚是后悔。只想以能求长公主见谅。”元玉仪一边流泪一边道。

听她忽然提起元仲华来,高澄依旧心不在焉,也没听仔细,只是信口应答。

“我待你与别人自然不同。有些事,你不必太往心里去。”他斟酌着道。

元玉仪咬紧了牙,她已经是忍了又忍了。

“只是也不瞒你。如今好多事情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你。内事虽定,外事不平,心思全在此。”高澄继续说。

最后这一句话,元玉仪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猜测,看来前些日子说南梁发兵司州的事恐怕没那么好解决。想来高澄新继了王位,容不得边患四起,那么对皇帝和宗室恐怕才真是无暇顾及。

天气渐渐热了,即使鸣鹤堂里再高敞也一样。

高澄在心腹臣子面前彻底没有了顾忌,只穿着绯红的散花绫中衣,凉爽又随意。倒是发髻一丝不乱,用一只簪头灿如明星的圆头金簪挽着。看起来很像是刚刚梳好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只是没人敢说而已。

只有崔暹心里是怏怏不快的。他早就劝谏过高澄,不要把外室放在东柏堂这样重要的地方。可是高澄为此也非常不快,他决定找机会再劝谏。说起来这事还是他叔父崔季舒出的主意,他心里对叔父也极为不满。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太原公高洋没有来。

高澄人在大床上,斜倚着抱腰凭几,正听高洋的随从解释是怎么回事,听得极为认真。

说是太原公喝多了酒,听到华山王元大器对人说:高王不告而别,也不向天子叩辞就走了,太过无礼。于是便忍不住上前辩驳。

高洋是想说:高王匆匆出宫必有缘故。天子既然以高王为辅臣就该相信高王,不能凡事有疑。华山王在高王背后这么说就是在天子面前挑拨离间,用心险恶。

元大器自从自己王妃在宫禁中被郁久闾氏教训出了大丑之后,再加上从前惩贪赎时的旧恨,权臣对元氏宗室的欺压,便更将高氏恨之入骨。

他反过来嘲笑高洋话都说不利落,其实也就是欺侮高洋痴傻,以为他没有脾气。说得得意便嘲笑高王怎么会有这么个弟弟,言外之意高王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听他提到自己长兄,原本还没被激怒的高洋就彻底暴发了。竟然在昭台殿上就动起手来殴打元大器。元大器年纪大了,高洋动起手来又不讲章法,所以元大器着实是吃了亏。

但济北王元徽带人拉偏架,别人都看热闹,连元善见都不当回事觉得不过是玩笑,任由人欺负高洋。反正这也是宫宴上没有过的新鲜戏码。

更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坐壁上观,指指点点,就好像是看着高洋被人欺就是高澄被人欺一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随从越说越生气。向高澄告状,说是自己家郎主一边高喊不许说高王的不是一边反抗,终究还是敌不过济北王宗室人多势重,也被伤着了。

高澄听完问了一句,宗室诸王都是这么猖狂吗?

那随从没想到高王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说大致都是,唯有高阳王元斌没有上前,只远远看着。

高澄令那随从回去安抚高洋,好好养伤。只说了句,“侯尼于还是心里不明白。”

还没等高澄说什么,崔暹倒是奋然而起,说这些元氏宗室也太猖狂了。

杨瞟了一眼崔暹,含着一丝轻蔑嘲讽,但没说话。

倒是崔季舒抢在高澄前面说话,呵斥侄儿。

崔季舒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不宜生事。本来这事就可大可小,偏让太原公给挑起来成了大事。可能现在人人都在等着看高王的态度。高澄表态也不是,不表态也不是。

高澄自己倒轻轻松松揭过去了,只字不再提。

“长猷兄,侯景的信在何处?”高澄追问陈元康。他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这事不同寻常。因为侯景从前在豫州倒是不时与他父亲高欢在世时有书信来往,于他却是一次都没有的。

刚才因为高洋闹这么一出,把此事都耽搁了。

陈元康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书送到高澄面前来。在递上帛书之前回禀道,“慕容行台这次特意命心腹乔装隐身地赴邺城,避开耳目,格外小心。行台给高王送上口信,说侯景虽与南梁的建威将军兰京有往来,但双方都安于淮水两岸,没有什么动作。而且侯景也并没有避开人的意思。倒是暗中两次命人去长安,主动与宇文黑獭联系。宇文黑獭也每次都郑重命人回信给侯景。并且恒农一带突然增防。”

陈元康没往下再说,他没有做出结论性的判断。但是他意识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侯景主动试探,宇文泰的突然动作,不能不令人想到之前引起邙山之乱的高仲密。这些细节,简直与当时高仲密挟虎牢反叛的情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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