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了。

一则不知道为什么,南梁在司州的兵马还未撤走。

梁帝的秘使陈早已经离开邺城回了建康。想必梁帝萧衍已经是明白了事情始末,那为什么又不顾忌盟约破裂,也不管自己七子萧绎还在邺城为质子的事实,依旧不肯撤兵?

总这么隔淮相望,虎视眈眈,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想趁乱取利?

如果照前些日子的形势,不妨再遣使聘问。但现在形势变了,不同之前。侯景突然潜回豫州,万一与梁军勾结,借梁军之力与他为难,还真是件麻烦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侯景和南梁的临贺郡王萧正德一直往来密切,高澄是知道的。

而且看得出来,这个临贺郡王萧正德与太子萧纲也算是比较亲近,难保太子不会听他的话。高澄早看出来萧纲是个耳朵很软的人。

再加上南梁和侯景各有所图,很容易一拍即合。

二则,侯景一向诡诈,这么急着逃出邺城,潜回豫州,不是没有理由的吧?他想干什么?

侯景之前早和宇文泰有联系,高澄也是知道的。但是宇文泰是什么人高澄比侯景还清楚。想必不会真心接纳侯景。反之侯景也是精明极了的人,也不会真心归附宇文泰。

宇文泰和侯景,两个人也都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且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怎么想的。可是这种利用却要伤害到东魏。

一个高仲密就惹了那么大的乱子。要是侯景也动了这个心思,真是想也不敢想。

高澄一瞬间心思细密如织。

崔季舒、崔暹、杨以及陈元康,都看着高澄。

高澄展开帛书细读。

看了没一刻,高澄脸上就凝重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一直捧着帛书盯着看,看了很久。

气氛紧张起来。

帛书里侯景完全是一副不得已的受害者的样子。侯景在帛书里痛陈“高王”就是已故的高欢,在世时对他极为看重,他深谢高王简拔之恩。但时为世子的高澄却总是对他百般发难,从未以诚相待。

甚至在河桥、邙山等几次两魏大战时,高澄还妒其有功,将功据为己有,将错归于别人,甚至不承认自己有过失而损了高敖曹这样的大将。

“高王”死,他心中悲痛。但彼时大将军高澄又忌惮他有功于社稷,对天子一片忠悃之心,因此才把他羁留在邺城,连府第的门都不许出。他若再不出逃,便性命难保。

幸好主上有体谅之心,助他潜出邺城,回了豫州,才保住了性命。他愿为主上之隆恩甘脑涂地。只可惜不清君侧他永远都要受高澄压制。

侯景又痛陈,在豫州也要受到高澄的时时监督。他自己与南梁和西寇多有往来就都是为了社稷,而他要是一旦与梁国或是宇文黑獭有交往就是起了反叛之心,若得高澄多方猜测质疑和逼迫。这岂不是要逼他真的叛国?

总之是虽无污言秽语,但字字锥破心肺地往死里抹黑高澄。

高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一把将帛书揉成团紧握在手里,然后重又靠回凭几里垂首,用手撑着额角。

谁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高澄突然将帛书用力掷了出去,怒骂了一声,“该死的匹夫!”

侯景在帛书最后说,他不愿含冤而被世人诟病,所以将此书信又分别给魏帝元善见、梁帝萧衍、宇文黑獭各送了一份。

崔季舒起身上前,将帛书拾起来回到自己席上细看。

不用说,陈元康也是早看过了,也难为他能忍得住。

崔暹、杨一一看过。

其实不用看,不用问,高澄这时候的心情谁心里都能明白。

“无耻之徒!”崔季舒一目十行地把那简直是不堪入目的文字飞快地看了一遍,立刻脸胀得通红,奋然拍案而起。他的表现比高澄还激烈。

崔季舒这样的心腹,又是高澄长久以来的挚友,面对侯景这样的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再看高澄的反映他完全是感同身受。

要说这其中的许多事情,尤以陈元康知道得最清楚。包括几次战事,陈元康都是始终在高澄身边的。只是陈元康为人稳重,并不以为怒骂几句有什么太大用处。况且现在侯景又不在这儿,算是骂给谁听的呢?

没想到,倒是杨先开口劝道,“高王且莫要生气,侯景送这样的书信来,正是要高王生气。高王若是大怒,正好中了侯景的奸计。”

高澄抬起头来,盯着杨,“杨长史以为主上看了这书信会做何感?”

杨知道高澄问的不是皇帝元善见会是什么反映。因为元善见对高澄是什么心思是早就有的,不会因为这书信有什么改变。只可能借题发挥而已。

杨直起身子,刚要回禀,没想到被人抢了先。

“高王,这书信说不定就是有人授意的。”崔暹激奋而言。

这个“有人”是哪个人,崔暹没明说,但在座的人应该心里都清楚。

高澄看了崔暹一眼,没理睬,又把目光扫回杨身上,以目光询问。

“诚如崔中尉所言,”杨看都没看崔暹,接着回禀道,“为防借题发挥,不妨大事化小。高王不必去解释,若主动去解释,恐怕正中下怀。”

“杨郎所言诚如我心。”高澄的面色和霁了些。

别人犹可,唯有崔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杨。

过了晡时,太阳渐渐下去了。还不到夏天,不是那种闷热的天气,所以这个时候其实最为舒服。

现在被改称为高王府的原大将军府,整个府第里恐怕只有长公主元仲华的屋子最惬意。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仲春,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夜渐短,昼渐长,不总像冬天那么昏暗阴沉的样子。而元仲华的屋子因为是玻璃蒙窗,这个时候还可以透过半透明的窗户隐约看到外面女贞树的一片浓绿。

繁华一片的盛春景象,人在屋子里就都可以收入眼底,真是妙极。

然而元仲华最近总是饮食无心,睡不安眠。

阿娈知道长公主的心事,但也无比劝起,只能想各种办法去帮着转移注意力以排解。因为事到如今,也都不由人了。

好在康姬最近总借口身子不舒服,把四郎阿肃托付给嫡母元仲华。这在阿娈看来倒是最好的理由。

有菩提和阿肃两个小郎君在,这院子里就不会显得那么冷清了。而这两个正值可爱年龄的小郎君,最容易吸引元仲华的注意力。

只是阿娈暗地里不满的是,她总觉得康姬是有意把四郎阿肃送来给长公主以方便她自己有空余的精力。

她并不相信康姬真的身子不舒服。早就听说康姬弃了琵琶苦练舞技,想必是要学那个外妇琅琊公主而以此争宠吧?

琅琊公主擅白舞。听说康姬痴迷的是剑器舞。听见过的奴婢说,康姬能把丈余长的彩帛舞得像是飞虹一般。

康姬好像是有意让自己的儿子多亲近嫡母。阿娈觉得康姬真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想得面面俱到。想必也是因为她最近被那位“李夫人”压制得太厉害了。

阿娈当然也不喜欢“李夫人”自矜身份的颐指气使。想想还是康姬更好吧。

元仲华是被阿娈劝出去的。本来是想去看看康娜宁。但是走到院子外面听奴婢说康姬正苦练剑器舞。元仲华心里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便过门而不入。

倒是被不远处的大笑声和吵闹声给惊到了。

在元仲华记忆里,不管是原来在洛阳,还是现在在邺城。不管是高王府还是大将军府,都没有过这么肆无忌惮的喧闹。她忍不住想去瞧瞧。

阿娈一听就蹙眉了。

阿娈早就看到,自从故渤海王、大丞相的丧仪之后,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在现在的府第里就任意任性起来。

仗着身份不明,无人约束,几乎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前些日子不同的是,她也不再深居不出,不再躲闪回避。

阿娈觉得,显而易见这位柔然公主是对长公主也不再忌讳了。皆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和琅琊公主那个外妇没了区别。

阿娈觉得这个柔然公主比琅琊公主更甚一步。她虽是外妇的身份,但有柔然做强大后盾,而且她就在府里,不是在外别居。她想见到郎主,就可以自己主动去见。

更让阿娈担心的是,偏偏这个柔然公主能把郎主克制得死死的。郎主对长公主确实是疏远多了。

听到这笑声就觉得不舒服。阿娈想劝走元仲华,但已经来不及了。

元仲华也是犹豫之间促不及防地便看到月光从那敞开着大门的院子里出来,她身后还跟着她的柔然奴婢。

那种天生丽质的明**人,几乎把人的眼睛都晃得要睁不开了。

月光也一眼看到了元仲华,原本正提着罗裙向外面跑来,这时立刻止了步。脸上的笑容也淡下来了,没有一点尴尬地看着元仲华。

元仲华妆扮得很疏淡。让她觉得真有种汉人说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风姿。但并不防碍她不喜欢。她觉得她不刻意便是不用心。

月光梳着偏髻。可能因为刚才在院子里玩闹得太疯,垂落在肩头的发丝略有凌乱。正好显得活泼可爱,十足的跃动感。

极浅淡的粉红色上襦和降红色的罗裙更衬得她瑰姿艳逸。通身上下没有纹饰,又让人觉得她简直比春天刚开的桃花还娇艳。

元仲华倒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了。想起就是数月前日日共娱时的亲密;想起月光从前的身份和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元仲华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来。

月光身后的柔然奴婢还傻得浑然无觉一样把自己主子的那把小弓递上来。月光看也不看就接在手里。她一边向元仲华走过来,一边笑道,“长公主怎么还有心情出来闲逛?”

这时另一个提着锦袋的奴婢拿出一粒金丸奉上,月光也接了过来。

阿娈突然想起来她曾在昭台观上用金丸射中华山王妃的事,吓得脸都白了,想拦住长公主。

元仲华已经迎上去。盯着月光勉强笑道,“王妃都有心情闲逛,我自然也可以。”

月光举起手里的弓瞄准起来。笑道,“高王不是还没立王妃吗?阿姊是想把这个嫡妃位置让给我?”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金丸已经射出。

阿娈吓得腿都软了。

元仲华倒一点都没躲闪。

她口误了。她是想提醒月光什么。可她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她指的王妃是指上一代高王妃。月光却借她的口误来玩笑,她指的是高澄的王妃。她自己是一点也不在乎父子而从子的这个陋俗。

元仲华想想也觉得无趣。她要空守着这个名份做什么呢?

“既然想要,公主拿去便是。”元仲华索性也不在乎了。

没想到月光笑道,“阿姊不想要,我也未必稀罕。”她偏头看了看远处的屋舍,又转回头来。“有的是人想要,阿姊比我清楚,该防备她们才是,不必防备我。”

月光提着弓走近元仲华身边。在与她极近地对面而立时笑道,“我想要的已经在手中。嫡妃的身份本就是我弃之不要的,何必这时候再拿回来。”

元仲华心里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但更多心灰意冷。她知道月光所谓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偏偏她想要的也正是她想要的。

两个人必有一个夺了而去,另一个就会败落下来。这时元仲华反倒冷静了,淡然失落地道,“公主既然都得到了,一定紧紧握在手中,别再被人夺去。”

月光笑道,“何必那么用力?真要留不住时握得再紧也没用。”

马车从东柏堂离开,一路悠然地往高王府而来。车上有高澄和陈元康两个人。

刘桃枝跟在马车后面。

这时候高澄也不必再强压着自己了。说实话,侯景的帛书确实让他心里受了重大打击。刚才勉强的镇静、强压的怒火自然都是有意装出来的。

“长猷兄,”高澄的声音有点虚弱。“看来侯景是留不住了。”

太阳已经下去了,过了晡时日光没那么灿烂,马车里虽不至于昏暗,但也确实不是那么明亮。

“高王何必忧心这个?留得住也不见得是好事。迟早要如此,晚不如早。”所有事情的始末陈元康都看得清楚。“高王只往自己身上想不是。侯景自己岂不知,他这么先发治人,其实是自曝其短于天下。说是非者才是是非人。”

高澄的盛怒已经过去。陈元康的劝解很是时候。况且这种劝解另辟蹊径,也容易让人听得进去。高澄的心里也舒服些了。

“让慕容绍宗看紧了,不许侯景出豫州。他若是出了豫州,便是有投宇文黑獭之意,是大魏叛臣。”高澄觉得他要好好想想,急切不能立刻动手,以免冲动。

“侯和还在邺城,他就一点不顾忌吗?”这是高澄的另一个疑问。

陈元康总觉得高澄这么问略有天真。

“他是觉得高王不敢动他的儿子。不然便更坐实了他信里那些胡言乱语。”陈元康猜度着。

高澄忽然极顽皮地一笑。这种笑在他现在是极罕见了。

“邺城大事初定,还不宜立刻大举兴兵,高王切要慎重。”陈元康总觉得高澄有什么心思。这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说是“初定”,其实变数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了,这才是陈元康眼下最顾虑的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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