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午夜时分,沈彻以不可商量的坚挺态度将我送到了南府正门——我在他眼里,终于也做了回小女子。

可沈彻与我双双失了策——南府大门紧闭,守夜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躲懒,没了入口,他只好扶着走路微颤的我绕过一条街,从后墙直接翻进了小院,等确定我“十分安全之后”,沈彻才笑意古怪的低声一句,“明儿见——”之后跃上墙头,消失在朗朗夜色中。

我朝他的背影挥挥手,带着微微的醉意悄声进了屋子,三两步便及到榻边,不知是抱住了枕头还是仰在了被褥上,总之,身下的靠背柔软极了,与舒坦一起袭来的是头间的麻意与眩晕,眼眶也跟着噙满了泪渍。

也并不是想哭,只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顺着脉络不管不顾的从脚底往上冲,拉拽不住——原来“眼泪像断了珠子的线”这样的事,真的是时有发生。

是的是的,尽管时日已久,我却仍然不敢不愿不想承认,这样的现状,是我的生活——真想不通啊,在大漠撒泼耍赖,扬沙练剑的日子还清晰的如同昨日,转眼间,怎么就成了背负仇债的丧家人呢?这并,不该是我的人生啊。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我分明看到向莫楚站在床头皱着眉头为我擦拭眼泪,那触觉真实极了,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与他问一句好——只就问一句好,可眼皮子像被人拽了线只顾往下沉去,直到失了意识,入了梦。

头皮仍然发麻,愁苦疼痛不曾减轻一分,天旋地转也不曾停下。

果然寻酒作乐这样的人间美事并不适用于全天下的人——在我身上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过酒精麻痹有助于睡眠的说法倒是无可厚非——一夜无梦深眠到天亮的好事已经太久,不曾光顾于我了。

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白,前院的喧嚣已经传到了后园,可宿醉酒醒之后,所有不好的症状,仍如影随形——但其实,我该趁早去见南秋的,今日人多,这种时辰,他大约又忙了起来!

如今看来,是错过了最佳时机,我懊恼的翻了个身,挣扎着盘腿坐了起来,头昏脑涨的病症像是加重了——有一个词叫做自作自受,还有一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此时用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

我忍着疼痛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衣衫,想着先去前院打探现况再做打算,谁知一推门便看见小院的石凳上端坐着一人儿,面朝花团锦簇的花池,一动不动,像是在冥思什么。

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声响,他猛的回身——

竟是我正要去见的人,南秋。

他的眼间有局促,整个人都透露着踌躇不安,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此刻不是应该在厅堂脚不沾地的待客么?

我的疑问还在唇齿间,他就已经迎了上来,“昨晚我回府之后到处找你,有婢子说你出府去了——你…去了哪里?”

“没…没去哪里,只是在街上逛了逛,你知道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病中,南城的花灯也…”

他站定在台阶上,抢言道,“十一,你若想看花灯,只管说与我便是,我若没有功夫陪同,自会找人带你上街转一转,你一个远客,人生地不熟,若出了什么乱子,可怎么是好,”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气恼,努力把话说的儒雅,“早上让婢子去你房间看过才知道你回来了,睡的四仰八叉不说,还带着酒气,你如今倒学会糟践自己了?”

我一时有些发楞,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从前连说话都带着笑意的南秋,要知道,除了向莫楚,再没人虽带着怒意,言辞间却满是关切的这般对我,话虽刺耳,竟让人生出莫名的感动,待我愣过神儿,才想起到该认错灭火,于是赶紧低头,轻声道,“是我不对,该与你说一句的,只是看你忙碌,不想多添麻烦…”他仍绷着一张脸,我只好试探的一连发问,“你着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我误了什么……要紧的事吗?既然知道我回了府,去叫醒我便是,何苦顶着日头在院子里等,不…不热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四处躲闪,“先进屋吧…进屋谈…”

一瞬间他就从一个理直气壮,底气十足的质问者,变成一个支支吾吾像负了什么罪的人。

等我进屋坐定,他才带上门,轻声慢步到我的旁侧,“十一,我爹回来了,你……想见见他么?”

“是有什么消息了吗?”我倏地起身,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芒聚在一起,洒在他的身上,不肯移开。

他示意我坐下,自己却站的端正,“我爹……或许他对你口中的宗派略知一二,他愿意见见你,同你聊一聊,”顿了顿,他像是有些欲言又止,“十一…若在南城的日子不算太差,就留下吧,不要被…不要被仇恨羁绊,一辈子就只有一辈子,何苦逼自己成为因为仇恨而不择手段的人?你若能改了主意,见与不见他,都无所谓——”

思索良久,我才凝重的回道,“南大哥,我同你不一样,我的一辈子——注定要用来祭奠别人的人生,我何尝不想活的轻松得意?可比起不作为带来的噩梦缠身,我宁愿亲手毁了这安稳——那些充满阴翳的,就不提了,免得惹你晦气,”我大约是笑了笑,也许笑的并不好看,可那是我对南秋的感谢,无以言表,“你父亲愿意见我,是我的荣幸——哪里有不见的道理?我会好好同他聊一聊的——他…现在他的时间可算方便?我这样的闲人,是随时听你吩咐…”

我自以为我的话还算幽默,可南秋绷着的脸倒更紧了,他叹口气,带了几分绝望,“罢了,终究是要随了你的意愿的——等他脱开身大约得到晚间了,今日人多,逐个都要去拜访他,等他得了空,我再带你去,如今我得去前厅盯着了,”他说着便转过身作势要走,却又扭过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十一,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过些——”

看我重重的点头,他才推门离开。

我瞧着他的背影,竟有说不出的惆怅涌上心头——我从未跟他提起过那些“阴翳”,提起过因我死去的上千号人,他所唯一知道的是,我背负着血海仇恨,没有回头路。

这样想来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话总抵在喉咙,却无从说起。不敢说起。

南氏不愧为南国的大族,各处来府拜访的人多,客戚更是源源不断,南秋才走不久,便已经有人到后园调了三波人手,我眼瞧着后园的婢子小厮都去了前院帮忙,终于也开始按耐不住,想着哪怕是端茶倒水,也算多个人手,于是换了舒适简单的外衫,便要往前厅赶去,谁知一推门入耳的就是南秋房里砰砰乓乓的杂乱声——今日繁忙,难不成有贼人借机进了府?

思及此,我毫不犹豫的几步上前,一脚踢开了门,只见一个身着南府丫鬟服饰的十二三岁小姑娘正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不知所措,见我进来,更是吓的退了一大步跌在桌角边,我赶紧上前将她扶了起来,“伤到哪里没有?”

她只惧意满满的盯着我摇头不说话,我拉过她的手,四处看了看才瞧见她的臂上已经被蹭的血肉模糊,她小声嘟囔,“不碍事的,过两日该就好了…”

我嘱咐她坐下稍等片刻,接着从南秋的房里翻出了药箱,不顾她的躲闪,便要替她上药止血绑药布,这过程漫长而煎熬,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疼痛,便随口闲聊道,“你是新来的?这阵子怎的不曾见过你?”

她诺诺的小声哼哼,“是…是大少爷从北院调我过来的,还有几个一起的姐妹……我们是一起来的小院…”

“哦?今日府上忙碌,人人都去了前堂,你怎么一人在后园?唔……我来猜猜…你——是来躲清闲的吗?”我一边调侃一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涂抹药草。

只见小姑娘红了脸,话说的有些结巴,“不……不是,是我手脚一向笨重…姐姐们唯恐我到前院出了什么岔子,才留我在后院干些粗活的…”

我皱眉看着那一坨散在地上的花瓶,愤愤道,“我瞧着那花瓶比你还要重些,怎么就不知道去找小厮过来帮忙?”

“我跟姐姐们本就是为了替换小院的哥哥们才过来的…现如今除了小管家,这院子里该都是女婢了…”大约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她忽的抬头,脸更红了些,“向公子…我的意思是……是…我并没有…包括您在内…”

我愣了愣,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觉得我非主非仆的身份尴尬,才解释一番的吧,我看她一眼大笑道,“无妨无妨,咱们本也没什么不同——不过,你竟认得我?”

“自然认得,我与姐姐们便是被调来照顾向公子起居的,怎么能不识呢——”只听她自顾自的又道,“说来,少爷从前就寝的庭院原不在这里,也不知什么缘故才住过来…”她思索片刻才惊笑道,“啊,我大约猜到缘由了——少爷一向善解人意,是怕向公子初来南府,住不习惯,才加以陪同的吧——”

“你说的对,他确实一向……善解人意,”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说起他,竟满心温暖。

“对啊如今瞧着公子住惯了,大约是要搬回去了——前两日,正厅一旁的庭院已经新添了物件,该是要住回去了—”小姑娘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忽的一惊,包扎伤口的手猛的一个哆嗦——细细想来,这几日,他刻意的与我生分,说句话大都隔了一米远,连最普通的碰触都躲闪不及,紧接着将院里的小厮都换成了婢子,如今连自己也要搬出小院…

他这是要,避嫌?

男女,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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