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的时候,桂花收成不好的年限,我就要少吃些桂花糕。沙尘风暴袭来的时候,所有跟小伙伴们早先约好要寻的乐子,都不能作数。有时候今儿个还乐呵呵递给我果子的阿婆,明儿就撒手人寰了。

所以,在向莫楚的教导跟我自己的领悟下,我自小就知道有个字词叫做世事无常。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思议难以接受的事,我都会说服自己,世事无常,这没什么。

因此我总能轻而易举的原谅。

原谅桂花糕很少,原谅沙尘风的粗暴,原谅天神没有任何先兆的带走阿婆。

世事无常啊,一切都无可厚非。

然而如今我好像丧失了这个技能。

我无法原谅向莫楚弃我而去,无法原谅那群杀人魔的暴虐,无法原谅我所谓生身父母自私的相互追寻,也无法原谅南秋口中的真相。

这一切促使我长成了一个名唤怪物的孤家寡人。

想到这儿,我突然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充满香火味儿的屋子里待下去,抬起头就要寻门离去,这才发现厅外的天暗了许多,院里逐渐上了灯火,南秋的父亲也已经离去良久,内厅里早就只剩了我自己。

我有些迷懵的往门的方向走去,余光里,南秋默立在门口屏风的另一头,像极了书中写的遗世而独立的少年郎,我却再没了好好欣赏一番的雅致。

他叫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有一只脚踏出了门框,我回过头轻启唇齿,“少主有何吩咐?”

他皱眉看着我小声道,“十一,对不起,我在荒漠接近你,确是家父安排,但这段日子以来,我对你也是真心真心当做弟弟爱护。”

“少主言重了,我之于你,于你们,不过一枚棋子,但即便是颗棋子,我似乎也要感激不尽,你又何必多说这些,告辞了。”

他哑然失语,我不再做任何停留,径直往小院走去。

我们的关系,原本就黑白分明,从今而后,更是云泥之别。

厅外,府里的人已经去了一大半,只有一些婢子穿梭在各个院落之间,兴奋的冲着高空中的绚烂烟火手舞足蹈,我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美好的事物总是百看不厌的,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我站在廊道两边的台上,跟着这喧嚣,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书上说,在源远的时间长河里,人生是昙花一现的存在。会像烟火一样绽放,也会像烟火一样陨落暗淡。

这样说来,我的人生大概是包装成烟火的烟雾弹,点着了燃点就能发现,上不了天,无法绽放,没有绚丽,入眼的就只有烟雾缭绕,有时候还散发着刺鼻的火药味。迷惑敌人,也令自己生烦。

这,大概就是我往后的人生。背负着仇恨,人情,与悲哀,像陷入巨大的漩涡,无处躲闪,抽身不得。

“十一。你果真不把我放到心上啊!”

沈彻声音的辨识度极高,我不必回头,便知道是他来了,“你应了我的事到底作不作数?我在园子里从午时等到现在,你竟独一人在这儿看起了烟花…”

他的话里满是抱怨,我忽的想起答应晚些引荐他与南秋相识——只是如今怕是没了机会,我回过头,从看台上跳了下来,“抱歉,我可能无法将你引荐给南府的人了——”

他良久不说话,我才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十分正常,我刚要发问,便看见他从袖口拿出方巾递与我,言语间再没了怨言,甚至夹杂着小心翼翼与疼惜,“发生什么了你哭成这样?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慌张的回过身,以方巾掩面,“没什么,今儿的烟花灰太多,掉下来辣眼睛——”

他也不逼问,只是笑笑,“今日我再请你喝酒,你可敢来?”

“不去了……很多事,我得冷静一下——好好……好好想想…”——有些羞愧,我的声音带的颤音,将我刚刚鼻涕眼泪横飞的惨状出卖的有些彻底。

“好,地方我来选——”

话毕,他忽的拖拽起我的肩膀,跃到半空中,纵身几步到了小院的上方,将我轻轻放到小院阁楼的顶端,他才坏笑一声,抛下一句“等我一盏茶的功夫—”便飞走了。走了。了。

这一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我有些发懵跟怀疑自己——我是拒绝的是么?我方才是说的“不”吗?

我还没能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驮了一大坛子酒飞回来了——功力不错是要这么炫耀的么?

他弓腰坐在我的旁侧,一边打开酒塞把坛子丢到我的怀间,一边拍拍自己的肩膀,“今儿这肩膀是你的,在这里看烟花更辣眼,不过有灰落下也不怕,鼻涕眼泪我这肩膀全收了——”

我噗的笑了他一脸,“眼泪那么金贵我就自个儿留着了,鼻涕倒是还有不少,你要么?”说着便作势往他肩膀上蹭,然而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没有闪躲,只一脸温柔的看着我,看得我头皮有些发麻,我只好撇撇嘴角,把头又收了回来,有些失落,“我帮不了你什么——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声音有些挫败,“我舍身救过你,你也舍命帮过我,我以为咱们已经共患过难,该是以朋友相称的关系——如今看来,你并不是这样想的,是我一厢情愿了”

他慢慢低下头,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以漫天烟火为背景,这样看不见脸的沈彻,让人莫名的心疼,我抿抿嘴角,小声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咱们身份殊途,怕我一厢情愿的情谊惹来你的不便,其实,在我心底,你一早就以朋友的身份存在了……”

他久不接话,仔细看过去,肩膀竟抖的厉害,再看过去——他,在偷笑?

果然,这个人,是没有办法好话好说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戏弄别人是他一贯拿手的好本事。

我有些愠怒的瞧着他,直到他努力憋笑抬起头,挑眉轻言,“真是不曾想到,你这样张扬跋扈的人,竟自卑的厉害,与我做朋友就让你有这样多的顾虑?十一啊我除了比你富贵些——没什么是比得上你的——”

“除了自由洒脱我什么都没有——往后大约连自由都没了……我再没什么是你可以羡慕嫉妒的了……”话音才落,便觉着有些不妥,再聊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大约都一股脑倒出来了,别过头不去瞧他疑惑的眼神,悄悄转了话题,“你不是说就要离开南城了么?……大约何时启程?”

他低下眼眸,答道,“正要同你告别,你却先问起了——正在准备,左右不过是这两日的事了,十一…”他抬眼看看我,望望远方,顿了片刻才接着道,“你若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就跟我走吧——南国虽好,与外面的大千世界却是差远的,再者,你不是有意离开吗?孤身上路不如结伴而行…这是个可行的法子…”

“不必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得我自己个儿去做,旁人帮不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单手拿起怀间的酒坛隔空相敬猛的灌了几口以表谢意,随后他将酒坛接了过去,倒也不嫌弃,咕咚几口下了一半。

大约是喝的有些猛,他的领口沾湿了不少,他却并不在意,只扭头冲着我笑,“你若什么时候后悔了,随时到梁国的都城长安找我,打听街头最大的当铺,报上你的姓名,自有人安排你与我相见——今日说与你的,终生有效—”

梁国,他竟是梁国人!我一时有些懵,不自觉的嘟囔道,“梁……梁国?”

沈彻以为我不曾听过他口中的梁国,有些诧异,“你竟不知梁国?中原城池最多,风景最美,人口最多的国家,你竟不知?”

我这才回过神,解释道,“只是听说,从没去过,那里有什么新鲜的吗?”

他有些得意,眉飞色舞的讲起了他的“故乡”,“那里有各色各样的吃食,长安作为梁国的首府,街头比起这里繁华了不知多少,虽说南城也是首屈一指的繁华地界儿,但若与长安论高低,还是差些的,那里哪怕是女子都可以去学堂,晚上也没有宵禁,街市上灯火通明,猜字的写诗的应有尽有,有许多稀奇的玩意儿,你若去了,包你多长见识…”

我应和的笑笑,“这样好的地方,有机会一定要去逛一逛,到时候去你府上吃茶,你可不能躲——”

“那可一言为定——”

梁国我是早晚都要去的,于是冲他点点头,将他手中的酒接过来,昂头干了坛,低声道,“一定去,以此作保——”

他有些惊呆,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十一……这酒……这酒烈的很,不可这样猛灌的…”

他这话说的有些晚,我当下已经不省人事,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如何回的房间也记得不十分清晰,总之闭眼前的那一刻,印入眼帘的是沈彻泛着担心的眸光与有些绯红白皙的脸颊。还有这最后一波于我来说旷世的烟花盛宴。

这景象,在我脑海里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淡去。因为烟火很美,因为酒很烈。

也因为,那人是沈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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