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在梁帝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内醒了过来，慢火熬炖的参汤此时刚好到了火候，我从内侍手里接过碗勺，并吩咐道，"夫人需要静休，有我守着便够了，你们下去吧，"一群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诺诺的答了是便退了下去。
"北冥从出宫便在侍卫随从里，他怎么可能让你受伤？"我坐在榻边将她的头后加了枕头才压低声音问道。
夕颜咽下送到嘴边的参汤，有气无力的答道，"这一箭本就是他射的——"
"他怎么会……"
"他当然不会背叛我，这不过是计谋里的一部分而已——否则你以为还有谁有这样的箭术，看上去命中要害，又不会取人性命？"像从前一样，明明有关生死的事，到她的嘴里都变的玩闹一般，那道心口的伤无足轻重到让她先关心起了我，"这趟长安城一日游，你的私事办的如何了？"
我将碗勺放到一旁的茶几上，不禁有几分欣慰，"一切都好——虽然你或许不需要，但是，我今日能顺利的回到长安城内，并如愿见到故人，还是要同你说一句多谢！"
她低头一笑，继而握住我的手心，"你不必客气，咱们从今往后是要携手同进的——"
"我从未应了你什么，这话何从说起?"我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并有些踌躇的起了身。
"十一，你的事顺利，我的事也顺利极了，你的小兄弟，我已经帮你从咱们的二皇子手里要了出来——"
"当……当真？"我不曾想到竟是这么快，有些吃惊的看向她。
"自然当真，否则今日他这一箭岂不是白白受了？"她说起话来一向如此，轻柔慢语，我却突然有些站不住脚——猛然想起梁帝方才问起的小将士，那小将士是——豆豆？
看着我空洞而呆愣在当下的样子，她像是有些不忍，又道，"放心，自不会要了他的命，他今日救驾有功，日后二皇子府是留不住他的，他的忠心舍命正是如今梁帝缺极了的人才，等他伤好，高官俸禄，前途无量——"
"你——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便给了他这样的路？！"我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波涛汹涌。
"你不是也事事都瞒着我？十一，咱们都不是傻子——如今将你的小兄弟绑在这朝堂之上，你才会为了他，有助我一臂之力的理由，今日我替梁帝挡的这一箭，跟那无铭为他挡的那一箭，都是为了咱们日后大业的图谋啊！"
她的嘴角苍白，一番话下来像极是我欺负了她一样。
我努力的调整好情绪，一字一句的说道，"还有没有旁的法子，让梁帝也……也放过他？"
夕颜得逞一般笑弯了眼睛，"如今看来，是没有了呢——你来想一想，若你是梁帝，一个心性未定的少年，有血骨，敢舍命，有什么理由不留为己用？"
是了，有什么理由呢？没有理由。
夕颜躺在榻上病态的样子着实我见犹怜，但没有人，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心底盛满了多少不为人知。
豆豆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一箭双雕，夕颜多厉害，一箭三雕——如今这一出闹剧，梁帝心里必也对她宠爱有加，朝堂后宫的那些什么狐媚之流的绯言自然不攻自破——毕竟史上还不曾有什么舍出性命来邀宠的先例。然后就是，有豆豆卷了进来，我便不能随心，只能随她。
果然是夕颜，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好，以命相抵也罢，总是要如她所愿的。
豆豆养伤的营帐与夕颜所在的龙帐隔了三五十步，我却像走了三五百步。
大漠的那场杀戮与向莫楚在我眼前一点点消失的样子，也算让我见惯了生死，这一次，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一颗心七零八落的厉害。尽管深知豆豆没有生命危险，心口却仍抑制不住的疼了起来。
我定了定，良久才端好夕颜吩咐人新熬的汤水往豆豆的营帐走去，还不曾走到门口，便被侍卫拦了下来，"御膳房才送了吃喝，你又是哪个？"
"我是钟离宫的宫人，如今夫人醒了，来此寻皇上的，"我拿出腰牌给他瞧了瞧。
那侍卫这才换了笑脸，"钟离宫？可是天瑜姑娘？"
我微微点头，只见他咋了咋舌道，"姑娘来的不是时候，皇上这才刚去了议事营帐，大约是召齐了王公大臣各家皇子，忙着彻查今日的刺客一案呢。"
我四处望了望，塞给他一些碎银子，"这汤水是我代咱们夫人送来的，顺便瞧一瞧这无铭公子的伤，回去还要禀明夫人，为了早些让皇上安心，那就托你去跟皇上禀报夫人已经醒来的喜讯吧！"
大抵瞧着是报喜的差事，他接过银子，一口应承下来，并将我一路送进了豆豆的营帐。
我刚在门口站定还不曾出声，榻上的人便机警的醒了过来，"谁？"
我不答他，只一步步走了过去，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烛光下他的眼睛瞪的极大，仿佛在恐惧什么，不等他跃起拔剑，我已经立到了榻边，"你……你睡觉一向如此不踏实吗？"
听到是我他才放松下来，话说的有些磕巴，"也……也并不……不是…"
"你同我说过的这两年过的很好的话可是诓骗我的？"我坐下，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如今他的头发束起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
"也不全是骗你的——柳源明他……虽然人品不十分贵重，待我还是好的……"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可知道？今日可是他让你上前护驾的？"我瞧着他的伤口皱眉发问。
"他救过我，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豆豆！朝堂上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多的是心怀鬼胎的人，你怎么就……就不知道护好自己！？"大约是见我急出了眼泪，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握住我的手，"对……对不起十一。以后，以后不会了，如今咱们重逢了，早晚都是要离开的，他救过我，我不想欠他什么，如今替他父皇挡的那一箭能相抵了才最好不过——"
我反握住他的手，几乎带了哭腔，"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拿什么证明是他救了你，啊？他当年不也说我已经回天无力了吗？"
更何况那群黑衣人是皇家的暗卫，掳走你，屠了整个童花镇，跟他又怎么脱得尽关系？
忽的想起他还不知道他的父母已不在了人世，自小长大的镇子也已经成了荒烟的地界，我心里的酸楚更是决了堤一般涌了出来。
……
"豆豆，答应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世间万千都没有一个你重要，可记住了？"
我瞧着他重重的点头才有了一丝安心。
等他喝了汤水安稳睡下，我才寻了笔墨写了封给沈彻的信，我告知他同他说的弟弟便是二皇子的下士无铭，因为一些变故，那件事可能要拖些日子，这段时日，若有机会，还请托人顾一顾他。
将信折好，在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回宫之前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当铺见一见他。
再看了眼现下睡的安稳的豆豆，替他熄了灯火才往门口走去，却不曾想在回营帐的路上碰上了从龙帐里出来的沈彻——刘源彻，正不知何时这信才能到他手上，如今倒是给了我机会，我灵机一动，生生的撞了上去，信就这样摊在他的脚下，我"惶恐"的起身，"奴婢该死，是奴婢莽撞了——"
他身后的随从刚想上来叫骂，他却先摆了摆手止了声音，蹲下捡起了信纸，"这信——"
"是奴婢一个同乡托奴婢得空转交的物件，还请，还请殿下还给奴婢，"我说着便伸出双手恭敬的做接物状。
他良久没有动作，却让执灯的小厮往我这里举了举烛光，"你是——落天瑜？"
我忽然觉得这险冒的有些不值——他竟然还记得"我"。
"正是奴婢，"我只好硬着头皮应了身份。
"那人叫沈彻？可是城中当铺最多的从商者？"他低头看完了信件，带了几分玩味笑道。
我答那同乡口中的沈彻倒也拥有一家当铺，旁的就不清楚了，他听我说完顺手将信放到衣袖里，"那人我也识得，瞧着你我有缘，这忙，本王帮了——"
我顿了顿，"思忖"一番才欠身行礼做了谢，抬头的一瞬，余光里却看到，他正在深深的看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看出一个洞。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匆匆告了退。
刺客事件一番彻查之后，最后的结案是治了几位猎场官员的失察之罪，救驾有功的夕颜则被赐了封号"瑛"——瑛夫人，同时破例让不满十五岁的豆豆从一个家臣成了可以上朝的士人。
而这场冬猎，在夕颜的伤口有好转迹象之后便结束了，梁帝扫兴而归——以好意头开始的冬猎，本是不许出一丝差错，如今可好，有刺客也就罢了，还伤了他心尖儿上的人，最后竟还让其逃之夭夭，只是扫兴而不是让人陪葬就够那些猎场的官员偷乐了。
事实上，以守卫的森严程度，这样的事，梁帝大约也是百年不遇——可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夕颜这样百年不遇的女子，才有了这百年不遇的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