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我从未打算以落天瑜的身份同刘源彻有任何交集，也从未想过大仇未报之前以向十一的身份与沈彻相见——我怕他登上我的贼船，弑父杀君，毁了大好前程，又怕他看清我的底细，知晓我的恨意汹汹之后，与我敌对;我怕与他相见时，他一脸困惑的想不起我是谁，也怕他欢喜的唤我一声十一，你终于来找我啦。
总之如何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天意弄人，此时此刻真正能帮我将豆豆安置在这刀光以外的人，似乎除了他，再没旁人。我终于还是要以十一的脸再去见一见另一个身份无比尊贵的沈彻。
念在也算同生共死过的分上，他大约不会一口否掉我的请求——就算他万一不记得我是谁，他肩上的伤疤该会让他记起我的姓氏名号。
冥思苦想一整夜，天未亮我便在夕颜的帮助下着了男装混在回长安城采购的几队人马里轻便上路——我依稀记得他从前跟我说的到长安最大的当铺找他必得相见，今日一想，倒是他自己为自己寻了麻烦，挖了坑。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的繁华也终于再一次尽收眼底，趁着人多杂乱，我在长安街头悄悄与大队分道扬镳，之后以丝巾蒙面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卸下了几乎与我长为一体的胶皮人脸，看着铜镜里那张多日未见的我的脸，不知道该同自己说些什么。
还是你吗，十一？
忍不住低头嗤笑一声，是不是的又如何？随手束起男子的马尾，蒙了丝巾便离了客栈——如今，哪里还有时间悲秋伤春？
打听到长安城最大的当铺在城南，便一路向南奔去——等找到店面，已经过了辰时早市才刚要散去门店刚刚开张的样子，我同管事的说明来意，并按当年沈彻的嘱托，着重说要找姓沈的那个老板。
店家听完我的说辞，一改门前迎我时的冷淡，热情的引我到内厅奉了茶水，而后恭敬的说已经派人去请了沈少爷，稍候片刻。
我一边算计着从郊外皇家猎场到这儿的时间，一边思虑着他出现的时候该说什么，是夸一句沈大少爷比起从前更英气俊逸了，还是问候一声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可万一他当真不记得我了，我又要怎么圆场才会不尴尬？
……
我想了一万句时隔两年之后的第一场开场白，也想了一万种以这张脸同他见面时的场景，可怎么说呢，该有多不幸，那一万句一万种偏偏不是眼前这种情景……这种让人羞耻的想钻老鼠洞的情景。
大概因为昨夜一晚未合眼，今日一大早便上路颠簸的缘故，他踏进内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睡相千奇的我，以至于我迷糊的睁开眼睛之后，入眼的第一幕是手持绢帕正在为我擦口水的沈彻。
他像当年一样着了青色衣衫，去了一身皇家气息，眉眼之间说不尽的熟络，嘴角扬起好看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南城一别，至今两年有余，十一——你憔悴了不少，"不知何时，他收起了笑意也收起了娟帕，一本正经道。
我此时已经不知觉的起身，低下头又抬起头，笑道，"普通人家而已，哪里像你锦衣玉食，怎么——如今还想笑话我粗食麻衣？"
"哪里有我嘲笑你的份？一向不都是你数落我的？"他大手一挥，把我按在了座椅上，又将小厮送来的点心推到我的面前，这才继续说道，"我却不知道你是这样干脆的人，不声不响就消失的干净，这两年来过的可称心？如今到梁国，又是所为何事？"
"一切都好——只是，"我顿了顿，思索片刻，还是直奔了主题，"沈彻，我也不想与你拐弯抹角，此次前来，是有事求你——我失散已久的弟弟在梁国，他如今是你们梁国二皇子的下士，过的生活也算丰衣足食，只是，我不想他在权利漩涡里打转，他原本也没那样的心机，所以只有他出来了，我才安心，可又怕二皇子掣肘于他不放人，又或者放行后为难他——在梁国，我认识的富贵人家只有你一个——也是万般无奈才过来烦扰，此事你可愿意帮我？"
像我这样两年多不曾见面，一见面便要托事于人，不言其他单枪直入并表现的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本事，大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知道哪怕去求刘源彻去帮这样的忙，都未必成，何况是以富贵人家示人的沈彻？
果然，良久他才挑眉反问，"哦？你哪里来的自信我能与皇家夺人？——更何况那人是二皇子，百年之后，这天下许就是他的——"。
"也并不是一定要你答应，方才已经说了，今日叨扰，是无奈之举，倘若使你为难，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我早便想过这样的结果，若我是他，也要权衡利弊才能再做打算。
他摇头苦笑，"十一你求人能不能有个求人的样子，这样……"
"求你了——"我不等他说完便双膝着地，头生生的磕了下去。
他有那么一刻是惊呆的，随后扶额轻笑，"你倒是爽快，如今这副样子又像是我在逼良为娼了，你起身吧，我应了你便是——"
我知道我是在强人所难，也知道这样做给他带来了不便，可事关豆豆的一生，这脸面喂了谁都不亏。
我起身之后深深作了揖，感恩戴德的谢意已经到了嘴边，他却抢先从座椅上起身到我的跟前，用手挑起我的下巴歪头笑道，"谢就免了，只不过——"
我心头一惊——怎么？难不成还要出卖色相？——我这样的他都不放过？
只见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商人不做吃亏的买卖，何况，你如今脚下站的地儿是典当行，更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地界儿，所以，作为交换——到我府上讨生活的事，你也要提上日程了——"
不是商议，是告知。
我迟疑片刻才道，"答应你也无妨，只是到贵府侍奉要等些日子了——若顺利那时我弟弟还在你的庇佑下，因此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就此逃脱——"转念想起什么又道，"说来，也并不是要你与二皇子当面冲突，我会再联系你的，自然人我也会安全送到你手上，只是请你在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一定护着他，不让他再受到二皇子的任何蛊惑或威胁——"
"十一往后说话还是要谨慎些，今日同我也就罢了，这样直言不讳的言论皇族，可是要杀头的——"他幽幽提醒。
我刚要答是，便有小斯从门外着急忙慌的进了内厅，继而与沈彻小声耳语一番，只见沈彻惊起，同我说了句，府上有些棘手的事，今日就不留我吃饭了。
随后又与我嘱托了几句什么日后是要到他府上做事的人，万要戒了与人饮酒至伶仃大醉这一条，还道了几句无论我现在身处哪里，有何不得已，一定要护好自己，这命有一半是他的，毕竟日后要为他做牛做马的…
最后在临出门前还不忘唤了声我的名字，"媚笑"一声，"十一，这次我们，总是要有缘再见的……"
"……"
我的鸡皮疙瘩瞬间掉了满地。
（二）
我幼时走路学话晚极了，在童花镇的时候，向莫楚教我练剑或者读书，也总是教学好几遍——由此可见，从小我就不是机灵聪明的小孩。
攻于心计这样的事，更是万万做不来的。所以关于如何将豆豆安置妥当，琢磨了良久。
我原本的计划是，夕颜从梁帝那里求来将豆豆安置到身边的恩典，而后再略使手段将他送到沈彻那里，托他保护照料。由此，远离这样朝不保夕的地界儿，也脱离被人握在手心利用的囧地。
我换回胶皮脸再度混进采购的车马中往猎场赶的过程中，还一度感谢天神在豆豆还不曾过于显山露水的时刻让我们重逢，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却不曾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变故，像晴天霹雳，又如当头棒喝。
再次看到夕颜的时候，她正脸色苍白的躺在龙帐内，梁帝握着她的右手，守在榻边一言不发，两旁的众多宫人太医瑟瑟发抖，我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在这样的哑口无言中竟神奇的打了饱嗝。
我悄悄的站在众人尾后，拉住一个当班的内侍问清了缘由。
原来，午膳的时候营帐遭了刺客，夕颜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为梁帝挡了一剑，正中要害！如今这些眉头纠到一起的太医，正在全力抢救。
此时左侧为首的太医上前把了脉，随后欢喜的俯身在地上，终于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恭喜皇上，娘娘自服下那剂汤药之后，脉象有所回转——命是保住了！"
梁帝绷着的脸缓了下来，眼看着太医悬起的心也落了地。
只见他小心的帮夕颜掖了掖被角，也不管她是否听得见，柔声道:"你好好歇息，朕晚些再来看你，"接着话锋一转，染了厉色，回身对着内侍道，"若侍奉好了夫人，回去了你们个个有赏，若有一丝怠慢——宫刑司伺候，"他说着便起了身，大步向营帐外走去，边走边问及身旁的另一个太医，方才诊过的小将士怎么样，全然不顾身后众宫人跪地时的心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