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时,风高烈,细雨绵绵满青山。

陈小侯爷自出了家门后,一改往常地没有去乾阳城的花街柳巷。这种场合要的便是推杯换盏间的酒醉金迷以及那一声声“美人、公子”耳鬓斯磨后留下的温柔声色。如今各家公子纷纷闭门入关,祸及到大小不一的勾栏烟坊一时也门可罗雀。

原本江湖轶事扯不上风月楼台,谁又能料到那一纸未经考证便满天四散的消息经过了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让这些个花柳之地顿受无妄之灾,可怜那帮红粉白皮的戏子伶人们独处阁楼望眼欲穿,也再难盼来一个个出手豪绰的官人恩客。

当然陈平安是少不了酒的,不过他却并不不是嗜酒如命的那种,只是经常和那些贵胄小爷们聚在一起,一个个才学不高,武艺不精,便逐渐养成了以酒论输赢的恶习。陈平安身为天字号纨绔,输钱输女人都可以,输了阵仗,输了面儿那可不行。便硬是养成了一身能饮能醉,虽醉犹饮的酒胆儿。

和陈平安喝酒的是一个长的白白净净、皮肤细腻得快要挤出水来年轻道士。因其这一副可人模样,经常被陈平安调侃为细皮娘们。

道士姓黄,名庭轩。听说是个孤儿,从小被一野游道士抱养,后来道士死了,便靠着道士留下来的一本孤本残卷,回到了这乾阳城北边的剑阳山上建了座小道观,取都城之名,为乾阳,自封乾阳观初代掌教,剑阳真人,大有开宗立派之意。乾阳观不大,仅一堂一卧,主堂上不供三清,不敬仙君,只有一个“云阳仙尊”的灵位。每次陈平安问起这个云阳仙尊是谁,黄庭轩总是咧着嘴呵呵直笑,一来二去的,陈平安便也懒得过问。

青山间,小阁内,一盏烛火通幽,是这百里荒山里的唯一温度。

“陈二狗,你当真要去参什么军?”黄庭轩边喝着酒,边用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坐在对面陈平安,这已经是他连续问了陈平安第五遍了。

陈平安对这小道士总是有极好的耐心,第五次回答着他的问题:“是的,是的,小爷这回可是赌上了我陈二狗的尊严,这是非去不可的。我说你,还不快给小爷好好算上一卦,卜一卜这前途吉凶安危。”

黄庭轩“哦”了一声,放下酒盏询问道:“是要字算,还是要卦算?”

陈平安想了想:“唔……你的卦好像一直不太准,还是字算吧。”

黄庭轩一阵腹诽,那幽怨的眼神看着陈平安,便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受到了调戏一般。

他从案头取过笔和黄纸,甩在陈平安面前,不怀好气地说道:“写吧!”

陈平安嘿嘿干笑两声,挠了挠头,拿嘴咬着笔根,思忖良久,才写下来一个歪七倒八的“狗”字。

黄庭轩不禁一阵晕眩。

道家字算,讲究字由心生,是没有杂念的空灵状态下,心中浮出的第一个字,心中所祈,字中藏灵。不过似乎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命运和狗联系起来,好吧,陈二狗,我承认你不仅二,而是真的很狗。

饶是黄庭轩修身养性多年,也全然架不住陈平安的不按常理出牌。

黄庭轩接过黄纸,只不过瞄了两眼,便大手一挥。

“算好了,此番出征你必带凶险,奉劝施主还是回头是岸,在家里焚香七日,斋戒三年,方能逢凶化吉。”

陈平安几乎忍不住把还没到嗓子眼的酒喷出来:“喂,黄道爷,你是认真的吗?还是你是我家那老头子派来劝我的!”

黄庭轩斜来一眼:“真,可比我存了二十年的贞操还要真。”

陈平安脸色阴暗,指了指字:“那你倒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到底该是怎么个凶法。”

黄庭轩喝了一口酒,之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好像是属鸡的,你看看你,命里有鸡,心里有狗,自然是鸡犬不宁的相。”

陈平安眨眨眼睛,一脸怀疑:“还有这种说法?”

黄庭轩憨笑两声:“呃,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应该?”陈平安眼色一白:“喂,你到底会不会算啊!啊,好歹我每年给你这破庙捐上不少银子,你就是这么糊弄你的香客的?”

黄庭轩轻咳两声,连连嬉笑起来:“莫激动,莫激动,反正让我算我也算不准,你别当真。来,咱俩走一个。”

陈平安大为鄙视地瞥了一眼黄庭轩,轻轻冷哼一声,这才勉为其难地端起了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杯热酒下肚,两人对视一眼,却忽又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切便又烟消云散。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是十五年光景。

那一年,野游道人还活着,带着黄庭轩路过乾阳城,偶遇了跟随着陈暮云一同班师回朝,坐在数十万大军最前面的马上的陈平安。野游道人在人群中,仅匆匆瞧了陈平安一眼,便浑身大汗淋漓,脸上露出的怪异神色令黄庭轩毕生难忘。

黄庭轩询问道人缘由。

野游道人浑,身,颤,栗,只言不由衷地说了八个字:“尊龙圣相,亘古罕见。”

黄庭轩不解,道人亦不再言。

之后过了八年,黄庭轩一个人再度重游了乾阳城,偶遇了陈平安,便对他说:“你的面相很好,但命里有一大劫,只有我能帮你。”

陈平安没有想太多,便问:“那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黄庭轩想了想,便指了指北方隐约可见的剑阳山,说:“喏,在那给我建一座观。”

陈平安点头说好,于是,便有了如今的乾阳观。

之后,两个人。大概忘了当初相遇的初衷,一来二去地却成了极好的酒友。陈平安信得过黄庭轩,因为他真实地便像一张白纸。

酒过了不知多少巡,地上堆满了空洞洞的酒坛子。陈平安打着饱嗝,摸着肚皮,看向了同样醉意盎然的黄庭轩。

“喂,黄道爷,想不想以后跟着小爷我喝最烈的酒,泡最美的妞,骑最快的马,一起风,流快活,逍遥江湖?”

黄庭轩依然呵呵憨笑,这句话陈平安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乐意,这座山是他开辟的道场,他是做好了准备要在这青灯长伴的。

但陈平安这次却是极是认真,一本正经地说道:“别在这过了,跟我去新军吧。”

黄庭轩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是个道士,只能打坐念经,拿不了刀,也杀不了人。”

陈平安扣着鼻孔,一脸正色地道:“可是,我已经替你报了名了……”

黄庭轩急忙坐正,指着陈平安急急道:“陈二狗,你……凭什么要做道爷的主。”

陈平安笑道:“咱们玩了这些年,好到能穿一条裤子,这次参军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才能返乡,我怕你对我相思成瘾,索性把你也带着好了。”

黄庭轩大急:“谁跟你穿着一条裤子,谁对你相思成瘾,呸呸呸,要去你自己去,反正道爷我不去。”

陈平安把手搭在了黄庭轩的肩上:“当真不去?”

黄庭轩一脸决绝:“我不去,打死都不去。”

陈平安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当初还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诓骗了我一座观,说要帮我渡劫的呢。现在知道我此去凶险,又反悔不帮我。得,那我也只能反悔把观收回来了。”

黄庭轩苦丧着脸,终于伏首认输:“行行行,我去,不过你要把吴铁腿也带着,那家伙武功高,带着他我心里踏实。”

陈平安对此甚合心意,抚掌笑道:“这个自然,你们俩,一个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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