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宗师?”

陈平安大感震惊,在他的印象里,哪个宗师不是三四十岁胡子拉碴眉宇里夹着沧桑的中年大叔模象,这么年轻好看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过,陈平安是见过世面的,区区宗师怎么唬住他,他神色稍定,接着冷笑两声:“难怪敢这么对小爷说话,倒是有些底子。但你是宗师又如何?我侯府最不缺的就是宗师!”

说着,他大臂横抬,大声唤道:“谢问,只消擒了此人,便可抵了八年之期。”

片刻后,虚空里一道浑厚而沉闷的声音迭荡传来。

“小侯爷此言当真?”

陈平安道:“自然当真。”

“好!”

“好”字刚落,门外忽有一道寒流过境,拂动漫天飞雪掀入整个屋内,逼得吴双二人双眼难争,与此同时,一个眉发凌乱,身着一套灰得发黑的破旧长袍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弯刀从天而降。

这弯刀刀身呈古铜色,没有丝毫光泽,刀柄处只裹着层层碎布,刀尾处两个衔环紧咬。这把看似朴实无华的刀在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号。

赤月,天机排行榜神兵榜排行第十二位。

“刀阁弟子,谢问烦请阁下赐教。”

谢问绝不是个拖沓的人,这厢微一拱手行礼,便有一股浩瀚的宗师气机铺荡开来,散尽厅堂的所有角落,时空里宛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时扼住屋内所有人无法呼吸。

吴小凡脸色煞白,不禁后退了半步。

黄庭轩毫无内力,眼珠一翻几欲昏阙过去。

陈平安显然早有准备,谢问出现的瞬间便早已退出了厅堂。

只有唐隐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空中忽有寒光乍闪,谢问先发制人,手握赤月,只在天空中停留半分,身形微动便消失了踪迹,再出现时已在唐隐当头,他双手握刀,浑身上下涌动着浑浊的气流,裹着那把刀好似一只张大了嘴的猛兽朝着唐隐吐出了獠牙。

刀啸长空,生出猛烈罡风攒动,刀尖处,一道刺眼红芒陡然绽放,携藏着一股击碎时空的雄决力量喷发而出,连同着谢问周身无数飞雪尽为齑粉。

春朽刀法。

刀法一出,皆为朽木。

略通武道的吴小凡看到这一幕大为色变,眼神里充满了炙热的火光,这力量,竟比当初陈芝灵还要强上半分。

这是宗师中期才有的力量。

倒是心怀慈悲,对唐隐并无恶念的黄庭轩不禁揪起心来,隐约是在替唐隐担心。

这时,唐隐斜扬的眼眸却微微淌露出一点笑意,接着,他忽将提着酒葫芦的右手上举高空,宽大的长袖褪至肩胛露出雪白的手臂,修长的手指轻捻玉葫,倾斜而下。在那琼浆从葫口流下的一瞬,他的身子原地转了半寸,伸出了左手中食二指。

他竟是要徒手接刀。

正当三人屏息凝神,心惊动魄的片刻。

只听“铮”的一声炸响震颤了整个厅堂,一股磅礴的气息紧随席卷,引得漫天飞雪喷薄四射,一时弥漫了整个时空。

待烟尘散尽,周围的飞雪落入了凡尘,眼前,整个由青石板铺缀而成的地面以唐隐为心一直向四处延伸,裂成了无数个碎块。

唐隐双指钳刀尖,驻足凝望,不动如山。

“刀是好刀,但力道却差了点!”他的神色依然散漫而不屑。

“你!”谢问只字未吐,一口鲜血已抢先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三步,几乎快跌倒在地。

他微微抬眸,深邃的眸光里尽皆是难以置信:“你,未尽全力……”

唐隐轻笑:“苦修四十年才突破的宗师境,这一身修为何其不易,我与你无冤无仇,不想坏你根基,你走吧。”

谢问浓郁而杂乱无章的长发遮住一半边的脸,剩下的半边的脸上,方才还有的铮铮傲气,现在已荡然无存。

四十岁便入了宗师,这确实是个骄傲的事,但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比他还要骄傲的人。

“多谢!”

谢问淡淡地朝着唐隐说了两个字,旋即擦了擦脸色鲜血,拔出钉在唐隐指缝中的刀,缓缓地走出了门去。

这一幕,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看着唐隐的眼神也从方才的观望到如今的仰望。

吴小凡心头震惊良久,始终不平:仅一招?这哪里是宗师对决,分明是碾压。

黄庭轩不住地汗颜:我滴个乖乖,祖师爷果然不愧是祖师爷啊。

陈平安瞠目结舌,心中仿佛万马奔腾:这是活见了鬼啊。

唐隐收起玉葫芦,挂在了腰间,看向陈平安的时候,脸上依然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陈小侯爷,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了,你家高手是不少,但能勉强跟我一战的,只有你家书苑里的那位,那个人,你请不动。”

唐隐这口气,风轻云淡。

陈平安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招惹到一个大人物。他撇了撇嘴,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呃,兄台,我看你刚才好像葫芦里的酒喝光了,我家中刚好上好的二十年陈女儿红,您看……”

唐隐洒然一笑,随手将葫芦一丢。

“装满!”

……

厅堂里发生的一切自是逃不过陈暮云的耳目。

陈暮云微一沉思之后,独身前往了书苑。

书苑有二层,一楼文阁,二楼武阁。实际上,书苑的地下又有一层,称为秘阁。

这是在这个世上绝不允许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地方,或许连陈平安也不知道。

秘阁很静,很空,很阴,很凉,墙壁上悬着七八个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衬着周遭一片安详冷寂。秘阁的四周安置的是四排六层高的石制书架,上面堆满了残破不堪的破简残卷,这些都是早年间陈暮云征战南北时从天下各地搜罗来的秘闻要典,各个都是举世无二的孤本。秘阁的中央有一块石桌,桌上同样点着一盏油灯,灯旁放置着一个碗,阁顶上不时的有水珠滴下刚好被碗接住,到现在已经逾过了半碗有余。

陈暮云耗资巨万修筑的这座隐藏在书苑之下的秘阁里,住的是一个连他都要恭敬地称一声“上师”的人。

“方才那两股宗师气机,一股是来自刀阁谢问,还有一股是来自一名叫唐隐的年轻人,想必上师已经感受到了。”

陈暮云盘腿坐在了地上,他面前被称为上师的,是一个瘦骨嶙峋,脸上布满了苍纹皱褶的老叟。

老叟的身上套着一件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的陈旧灰袍,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上师的脸色毫无血色,嘴唇干涸裂纹,看起来一副孱弱病态的样子。

上师缓缓地睁开眼眸,朝着陈暮云微微点了点头。

陈暮云沉声问道:“如何?”

上师目色深邃,提起那干枯的手,在碗里沾了沾水,在地上写下三个字:

看不破,说不得。

陈暮云屏息而望,深沉的瞳眸微微收缩:

“仅一招,还是在未使出全力的情况下便破了宗师中期的谢问!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少年英才!”

陈暮云问道:“可知此人师承何处?”

上师摇头。

“可知此人来意如何?”

上师再是摇头。

陈暮云脸色逐渐暗沉下来。这时,他想起了厅堂内唐隐对陈平安说的那句话。

“能勉强跟我一战的,只有你家书苑里的那位。”

陈暮云抬头注视着上师,稍有试探地问道,“那以上师所见,此人可有与上师一战之力?”

上师微一沉吟,再度摇了摇头。

“是不知还是没有。”

在陈慕云极度好奇的凝视下,上师在地上又划出一行字。

“非其对手。”

陈暮云大惊。

眼前这个老叟并不是个哑巴,而是个和尚,修的闭口禅。

在世间,这个老叟却有着一个足以撼动半个江湖的名号。

在世佛—玄清。

之所以名号里带着一个清字,大概这位在世佛乃出生道家的缘故。后为感念道家启蒙,三清供养,在世佛毕生都把清字带在了身上。

方眼江湖,古往今来,能修身成圣的人已是极少,能被称之为佛圣的人不过寥寥,而能步入化境,距离天境者只有半步的佛圣者却唯此一人。

玄清在道中迈进了宗师,在佛家悟入了化境,距离参悟天境不知多少年。

不入天境,终有一死。

玄清并不惜命,只可惜自己一身修为造化最后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弭红尘,为此,他愿甘愿耗尽毕生参悟天境。

以他化境之躯,天下之地无不可往,无不可去,可即便行走了整个天下,也终究看不到天境的门槛,后来,他找到了陈暮云,来到了这座秘阁。从当初六根清净到现在垢发披肩,忽忽间已过了四十年光景。

但眼下,这位已臻化境,半步天境的老叟竟自言不是那唐隐的对手。

这是多么可笑的笑话,难道那唐隐是天境之人不成?

陈暮云道:“那唐隐才这般年纪,即便天纵奇才,万中无一,充其量不过一个宗师后期,即便侥幸步入大宗师也是万年不遇的机缘,上师可莫要说笑。”

玄清微微摇头,用手指在地上再写一行字。

字字如锋。

出家人不打诳语。

接着,玄清抬起那双宛如浩瀚星辰的瞳眸,扫视了一番周围,一抬手,书架上一兽皮古卷飞至了他的手中。

陈暮云疑惑的神色中接过古卷,匆匆打开。

在细读了古卷良久,这位久经沙场,早已看破生死的大柱国的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

“这……这不可能。”

老叟摇头,只轻轻一声微叹,继而再度闭上了双眼。

陈暮云合上古卷,双眼无神地朝着墙壁上微弱的火光望了过去。

“若真是这样的话,他到底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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