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天色将暗,整个侯府逐渐亮起大小盏火光无数,透进每一处角落几如白昼。

与此同时,侯府里的一干下人们齐齐忙碌起来,院子里人流不息,满是吆喝催促声。

“哎呀,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平时偷懒也就算了,明儿少爷就要走了,你们再也见不到少爷了,呸呸呸……少爷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还磨蹭……”

“春花,再把少爷的行囊检查一下,换穿的衣裳有没有带够,尤其少爷最喜欢的那件貂皮袄子,不要忘了……”

“冬喜,清白堂的点心,香食坊的果酱和晒好的肉干,腌好的酱菜都备好了没有,太奶奶可说了,少爷喜欢吃的都给装上,要下次回来瘦了半斤,你们一个个都得挨罚。”

“秋霜,记得去药房把治头疼发热的,风寒咳嗽的,清火解毒的,跌打化瘀的,痔疮流脓的……统统的都给打包好了……”

不一会儿,八辆马车的辎重行李收拾的利利落落,整装待发,知道的这是陈小侯爷要参军,不知道的怕要以为这是哪家的小姐要出阁。

陈平安自然是不用操心这些琐事的,餐堂之内,早已摆好了丰盛筵席,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汇集各地特色菜肴应有尽有,不仅如此,旁边还有十余位下人手里端着果仁蜜饯,随时供着几位公子酒后醒口之用。

陈平安撸起袖子已经酿足了气势正准备与吴黄二人大战三百回合。

吴小凡江湖出身,从小练就一身酒胆,自是不惧。

黄庭轩莫看是一脸白皮娘子模样,但跟着陈平安相识的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地也练了些酒量,自然不会甘拜下风。

至于唐隐。

陈平安总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不敢怠慢,便给了他一坛子酒,任由其坐在窗台,看着门外雪落湖庭。

酣战之余,酒意渐起,三人有些神智模糊,说起话来也愣愣巴巴。

“二……二狗,这次我可对你刮……目相看了……平日里……看……看你吊……儿郎当的,这次居然……敢有这种胆胆……魄,放……着这种大……富日子不过,偏……偏要去那风餐露宿的军营里遭罪。”

“陈小……狗,你……你这次……怎么这么大……大的觉悟了,还……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知道个屁,小爷我……喝过……最烈的酒,骑过……最快的马,玩过……最快的刀……就没当过最帅的兵,杀过最狠的人……”

“呵……呵呵……陈小狗,你几斤几两咱兄弟还不知道,你要当最帅的兵这没人拦着……但要杀最狠的人,小心最后不小心让你陈家绝了后……呸呸呸,说错话了,自罚三杯!”

“啧啧,果然跟着我时间长了,连眼珠子都属狗了……”

“啥意思?”

“狗眼看人低呗……”

三人的一唱一和,打趣叫骂惹的身旁的婢女不住掩嘴欢笑。

这时,坐在窗台上,浑似隐形人一般的唐隐望着天边一轮隐藏在乌云之后若隐若现的圆月,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幽幽的说了句:“这日子过的真快……又是月半了。”

声音低沉,有如靡靡,便好似一滴水,滴入了一片平静的湖面,只在恍惚间,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陈平安闻着声音也不禁朝着外面望了过去,高扬在半空举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脸色微微沉寂下来,瞬间,餐堂里原本欢愉的气氛也骤然冷却。

不知何故,陈平安忽然皱眉切了一声,冷哼道:“……真是扫兴!”说罢,杯子径直甩在了桌上,绷着脸皮子走出了屋子。

黄庭轩反应较迟,直至醒来仍然一脸懵懂。

这脸属狗的吗,怎么说变就变啊。

吴小凡尴尬的笑了笑:“罢罢罢,这二狗估计是想到了什么痛心事了,随他去吧,我俩继续……”说着,把目光递向唐隐。

“唐公子,要不要一起来两杯……”

唐隐自斟自饮了一杯,扭头望着吴小凡,却摇头拒绝:“早点休息吧,明日可还要早起……”说着,唐隐又把目光投向了天际处已然隐没入云中的圆月。

……

“水,我要水。”

“热,好热。”

“呵,又来到这里了吗?这里到底是哪?谁能告诉我?”

这一方天地宛如牢笼般群山环绕,整个天上灰暗暗的,看不见星月,好似被一片幕布覆盖,在山与天的相交之处,是一片赤红的霞晕,那是被漫山的大火所染的颜色。

山是一片裸山,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也不过分。无时不在炙烧着的山石的火焰是红色的,散发着刺激呛鼻的古怪气味。

山石在大火的的烧灼之下溶成通红通红的岩浆不住从山顶流淌,发出呲呲地声音,到了山腰处再凝聚堆积,形成无数个奇形怪状的石头。

他迷茫地看着这一切,脚下是一条泥、泞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路。

他呼喊,咆哮,奔跑……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啊!”陈平安惊呼一声,从睡梦中诈尸般坐立起来,浑身上下流淌着惊人的汗水。

坐在床旁等候多时的小阿四急忙惊醒,及时地递来一碗水。

“少爷,你又做噩梦了……”

陈平安端起碗将水两口饮尽,大口的喘着气,一脸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双手蜷缩着青筋乍起,一股恐惧在心里蔓延。

“越来越真实了,不知道下个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陈平安怔怔之余,低声呢喃了一声。

这个梦自打陈平安记事起,便会在每月十五按时出现,以至于每逢到了这个日子,小阿四奉着水守在床前。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梦里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从一开始不过几点火光,到现在的漫山火场,便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持着画笔,在脑海里信手涂绘,就连梦境里的他也从当初的幼儿成长成如今的少年。

梦,是很难被回忆起来的。

但是这个梦便好像是曾经真实发生过一样,在陈平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这个梦境的最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在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一场梦。

为了这个梦境,陈平安私下也花了不少心思去解,但一无所获。

不过早已习惯了二十多年的他只是轻轻一口叹气,多想无益,继而倒在了床上又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清晨,雪已尽,乌云仍在。

直到第一缕朝阳冲破乌云洒向大地,整个乾阳城的街道上人们的喧嚣声也随之起起伏伏。

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之下,陈平安穿着那套大叶紫金软甲,外面套着一件橙黄色长袍,背上背着九雷宽剑领着吴黄二人齐齐走出家门,刚坐上马车,却看到唐隐提着个酒葫芦已再上等候了多时。

陈平安一看到唐隐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便心头生恼,只是敢怒却不敢言,便脸色淡漠地坐在了一旁,也不搭理。黄庭轩和吴小凡稍稍地朝着唐隐打了声招呼。唐隐斜倚着车窗,朝着二人点头示意,也不在乎陈平安的无礼,兀自把目光优柔地看向窗外。

随着一声“驾”的御马之声,坐在车前的小阿四一甩缰绳,两匹骏马齐齐抬步,连带着八辆马车十六只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

此时,侯府大小一干下人奴仆整齐划一地站在门口摆手相送,眉色里尽是不舍,年过六旬的老管家更是眼眶红润,目中噙泪,时不时地拿出洗的发白的手帕在眼角擦拭,口中微微呢喃:“少爷,早去早回。”

但在这群人中却没看到陈暮云的身影,或许是不忍身临这样的离别场面。

他太了解军营了,那个地方,容易进去,却不容易出来。

不一会儿,一行马车便汇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这些车流大部分的车辆与陈平安一样,来自乾阳城的东区,前往的方向也几乎都是朝着西门,皇家禁军燕山卫校场。

这次新军一万人中,约七成人马来自各大军队中的精锐,其余两千多名是从各地武林豪门中选取,还有数百人便是来自于这京师中的官宦子弟。

在以往,参军这种事对于这些从小养尊处优地官家少爷而言可谓避之而不及,但这次,各家的子弟却一个劲儿的往新军里挤。

那些个久居朝堂,深耕权谋多年而见风使舵惯了的大臣阁老们或许早已体味到此番朝中建立新军的用意,新军作为第一支名义上皇帝的亲辖禁军,必然是皇上的心腹势力,届时,军中之人必将以中枢的地位在未来的军队建制中深受信任,从而重用。于他们而言,这是表明忠心,渗入军队,执掌兵权,平步青云的绝好机会。

以至于那些家中没有男丁的大臣们深怕自己吃了亏,也不惜挤破脑袋把一个个未出阁的闺女往新军里硬推。

这便有了如今新军中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女兵营。

女子入伍是整个大靖史上包括前朝历代均未出现过,一时也成为百姓们平日里茶余饭后热议的舆闻。有称惊奇的,有喊荒唐的,也有大叹可惜的,当然,这是朝廷的决议,所以大部分人在谈论之余过多的还是赞赏皇帝的英明决策。

陈平安想是昨晚没睡好,在迷迷糊糊中打盹了一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车外传来一声“吁”,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这时,小啊四贼溜溜的脑袋探进了帘子,嘿嘿陪笑着道:“少爷,这便到了。”

陈平安睁开眼,长长地伸了顿懒腰,下了马车后深深吸了一口初冬冷凝的气息。

吴小凡和黄庭轩相继下车,端望着眼前这个处在群山腹地,周围布满了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尽头的浩大校场,吴小凡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愧禁军的手笔,当是不凡。”

黄庭轩脑袋微微缩了缩,绷着脸极是哀怨地瞅着眼前这天寒地冻的一幕,偷偷低估了一声:“我可怜的祖师爷哦,为了你有个容身之所,你这苦命的徒曾曾曾曾孙可是豁出去了,您老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住你徒曾曾曾孙的小命……不然咱这一脉可真的就这么毁了……”

唐隐这时走到了黄庭轩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只要我没让你死,阎王爷都取不了你的命!”

黄庭轩微微扭头,看着唐隐一副大义凛然的豪迈模样,一时恨不得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啧啧,果然“祖师爷”一出马,安全感噌噌噌的飞涨啊。

过不一会儿,已经安置好行李的小阿四匆匆跑了过来,并递给了陈平安一个木牌。

“少爷,行李已经寄存库管了,这木牌便是凭证,你拿着它便可去取你的物品了。”说完,小阿四心神忽动,稚嫩的脸上没由来地露出一丝酸楚之色,两只眼眶上几滴泪珠滚溜溜地开始打着转儿。

“少爷,以后没了小四儿在您边上照顾您,您可千万保重啊,该吃吃,该喝喝,可别委屈了自己,不够就写信回家,小四儿给你送来。”

陈平安接过木牌,看了看,忽而抬起头,伸手摸着小阿四的小脑袋,问道:

“小四儿,我记得你跟了我有十五年了吧!”

小阿四不明所以,只是顺着陈平安的话,掰着个手指头细细掐算起来,但算了半天却好像也没算出个结果。

陈平安笑问:“这些年,少爷经常打你,骂你,罚你,你可还记恨少爷?”

小阿四抬头,连连摇头:“小四儿的命是少爷的,少爷怎么打罚小四儿都是应该的,小四儿从不记恨少爷。”

陈平安呵呵一笑,继而在小阿四的脑袋上拍了拍:“真是个傻四儿!”接着,他正了正神色,双手搭在了小阿四的肩膀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以后少爷不在了,你也不用回府当下人了。我已托着谢问收你做了个徒弟。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便去昌南的梅岭山上的刀阁寻他,以后便随着他好好修炼吧。”

小阿四一愣,顿时眼泪汪汪。

“少爷……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我跟着你一起参军吧。”

陈平安目光柔和,言辞恳切地劝慰道:“傻四儿,军有军规,无论且谁参军不得携带随从,再说,你也没有功夫底子,跟着我只是个拖累。”

小阿四眼睛眨巴眨巴的,抹了抹眼泪,嘴巴蠕动着,煞是可怜。

陈平安长叹一声:“跟着少爷一辈子做个下人是没有出息的,你有你自己的路走!若是将来修炼有成,再来寻少爷也不迟。”

小阿四紧皱着鼻头,眼眶红润,下一时终于忍不住,竟毫不顾忌的放声大哭了起来,双手捏住陈平安的衣襟,始终不肯松开。

小阿四本名姓郎,其父是陈暮云曾今的一名侍卫,母亲是随着陈平安已故生母一同嫁到陈府的丫鬟,可以说小阿四的一家都深受着陈侯府的眷恩。后来小阿四的父亲在作战时牺牲,小阿四便被陈暮云带进府中抚养,刚好那几年陈平安也逐渐长大,待到小阿四稍微成熟懂事了些,便派到了陈平安身边做了个贴身随从,这样来历清白的孩子对于陈暮云而言也用的放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主仆二人朝夕与共十五年,陈平安平日里呼来喝去的毫不客气,甚至动辄便是一顿打骂惩罚,但如果有其他人欺负了小阿四,陈平安绝对会用一切手段让这个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若是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妄想着替我欺负,那就请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我的拳头。”

这句话陈平安是当年踩在一个欺负了小阿四的公子哥的脸上说的,那说话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以及话里的每一个字小阿四都没有忘记。

能跟着陈平安,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离开陈平安,也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事。

陈平安深吸一口,即便心有不舍却仍面色决绝,一咬牙,撇开小阿四的手,道:“莫再哭了,赶紧走吧,若是学不出个名堂,以后切勿跟人说认识少爷。”

小阿四顿时噤声,可喉咙里仍然不争气地抽泣哽咽着,红扑扑地脸上一行行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扑通”一声,山风涌烈中,小阿四跪倒在地,浑然不顾地面上坚硬的青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修炼,将来……将来……。”他觉得自己有无数句话要对陈平安讲,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再起身时,陈平安已没了身影,小阿四扭过头去,只看到陈平安已和黄庭轩三人走向校场渐行渐远的背影,迎着刺耳的冷风,又听闻忽有一声道别声传来。

“江湖路远,望自珍重!”

“少爷……”小阿四痴痴凝望,泪眼婆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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