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的事情她都能记得很清楚,她母亲说过雕题的翁主里没有一个比她聪明,没有一个比她机灵。可是皇室之中,暗潮汹涌,聪明机灵而没有富贵尊宠加持的翁主只有死路一条。

幸而,她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兄长和一个心思缜密的母亲,筹划前路之事用不着她操心,她安心跟着教习姑姑学规矩就好。

她见过长姐木代尔几次,雕题嫡公主风光无限,她不聪明不伶俐,甚至刻薄尖酸,但只因她母亲是雕题国母,所以她所有的任性都可以被包容,甚至被称为不可接近的尊贵。

父王说过,所有孩子中,木代尔公主最像他,放肆、坚韧、勇敢……几乎能想到的美好词汇他用在了这个长公主的身上,有时候,有苏茂真想走近他掀开他的眼皮瞧瞧他是不是得了黑眼病,得了黑眼病的老人眼球浑浊,看不清人和物,有苏茂打定了她父王得了这种恶心的病。

木代尔在雕题语里意味最明亮的星星,传说她出生那天,雕题唯一的海洋边,坠下一颗明亮的星星,照亮了雕题西边最昏暗的地方,村民取星屑入药,百病不侵,所以木代尔公主还被称为吉祥公主。

有苏茂问母亲果真如此吗?

母亲年轻时曾认一卜师为养父,因她体弱多病,家中以为此举可令她身体康健,她跟着卜师三天两头乱跑,身体果真好了不少,顺便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占卜方式。母亲说,天坠星于雕题以西,大噩。

有苏茂更加不明,为何国师占卜的结果和母亲说的大噩不一样,哥哥说,卜师有时候说的话也作不得真,因为他会依据占卜者的身份“改变”。那个时候她忽然就开悟,世上的事并不都是非真即假,假假真真,往往由权利在背后上下操控。

母亲是雕题小妃,十七八岁被小部落进献给雕题王,王上最喜她那双浅绿色的眼瞳,悠悠碧波尽在眼底,万千风情待君采撷。她由此也曾被雕题王宠爱几年,而后有苏盛成年,雕题国母愈发容不下她们母子三人。

有苏茂听旁人无数次说过木代尔的脾性和父王极为相似,其实不然,最像父王的,是她哥哥有苏盛,他们身上皆有雕题王室坐马背打天下的野性。

情况一天天糟糕,哥哥只好求父王离开国都前往荒凉的西牛薄州,其实父王很喜欢有苏盛,她能感觉到,他的举动可以骗人,但是他的眼神不会骗人,那是慈爱、寄予厚望的神色。

后来,她和母亲哥哥还是离开了权利斗争的中心——国都。

薄州偏远,但这里民风淳朴,物质也不像木代尔说的贫乏,自给自足的日子不太坏。

加上哥哥天资聪慧,教会薄州城里的人层层过滤水源,人们便没有原先容易生病,薄州少水源,哥哥带领工匠制作了一套储存雨水的工具,家家户户都能在雨季收集到足够的家庭用水。

哥哥一直都是她的榜样。

后来,他们杀了他。

就当着她和母亲的面,残忍的刺他的肚子,她记得很清楚,一直很清楚,刺客刺了他十三刀,他的肚子一直流血,母亲冲上前拼命捂住他的伤口,可是他的血流的太快,很快就流得一干二净。

即使哥哥什么都不想和他们争,他们也要杀了他,哥哥只是想和她还有母亲安安稳稳的过好每一天,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他们也要踩碎。

有苏茂那时就发誓,总有一天她要给哥哥报仇。

她和母亲都明白凶手是谁,只是母亲一直不明白的事国母大妃为什么憎恨有苏盛。

她没有告诉母亲,也许正是因为父王那带着欣赏的眼神。

帝王之宠,给了无福消受的人,注定是一场可悲的灾难。

母亲没有倒下,她哭了一大场,国母磨刀霍霍准备夺回薄州,但是她失败了,败给了一个异族来的她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妃。

母亲说薄州偏远,但是这些年她们已经适应了薄州的生活,希望父王继续让她们生活在薄州,当父王问道有苏盛是如何去世,母亲只是说他死于背疾,没有多言一句,雕题王把“背疾”两字翻来覆去,仍是不敢相信。

国母说要派遣新的都护使管理薄州,母亲据理力争茂儿也可担此重任,国母的嘲笑到现在有苏茂还忘不了,她说七岁稚子如何能管理偌大薄州。

母亲说,这是盛儿的遗愿,念在他在薄州的众多盛举,请给茂儿一次机会,以慰盛儿的在天之灵。

王上把有苏茂抱在怀里,问:“你想回薄州吗?”

有苏茂许久没有被父亲抱在怀里,她紧紧依靠着父亲说:“女儿想留在都城。”

母亲脸色苍白,死死瞪著她。

“那就留在王宫,生了病也能让巫医看看。”他把女儿放在腿上。

“可是哥哥说过,薄州城从前贫穷是因为他们获得的帮助太少,现在哥哥不在,我要代替哥哥治理薄州,哥哥喜欢薄州的甜瓜,所以我想种出最甜的瓜送给哥哥。”

稚子心诚,雕题王忍住悲伤,“那等你种出来,送一些给父王好不好?”

“当然可以,再过几天甜瓜就要开花,我想和母亲回去,陪哥哥一起看花开。”

“……好。”

他给了她机会,所以她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她要在薄州深深扎根,薄州拥有七国最丰富的火石矿、玄铁矿……七国的兵器原料库正是此地。

……

暴雨冲洗院落,赤红的鲜血一层层渗入园中覆着青苔的石板,雨水携带薄州城泥土的鲜腥,不过,此刻没人还有心情细嗅它的味道。

都护府厮杀一片,百来个侍卫拼死保护身后一个小院,他们身上皆有伤痕,国师起兵迅速,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幸亏有苏茂从前多次演练此类行动,他们才不至全军覆没。

有苏茂走来走去,不肯坐下休息,她半个时辰前提出和侍卫们并肩作战,母亲以死要挟,不许她离开身边,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他们撑不了多久!”有苏茂说。

“再等等,我派出去的人已经快马加鞭赶往龟幽,等他们回来,我们会没事。”母亲安慰她。

“我不能坐以待毙,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救兵的手中。”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办法。”

“有!”

她提剑而走,穿上披风,推开想和她同行的侍女,“留在这里,誓死保护小妃。”

“是!”

“茂儿别走!”她阻止有苏茂。

可她已经先行离开。

乱战之中,众人看见城主出现都慌了,纷纷挡在她身前。

“城主快退回去,只要我们坚持片刻,就会有人前来支援。”

“快走城主!”

有苏茂拔剑丢鞘,“天佑自助者!”

“城主,危险!”一个侍卫斩下偷袭人的手臂,温热的血洒了她一身。

在屋中等待的她看不见敌人,恐惧十分,可当她真的来到敌人面前,她反而镇静非常。不过,一死。

她笑着说:“薤上露,何易晞!”

其中一个将士顿时泪洒当场:“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命短暂,若是还不敢为一线生机拼死一搏,枉然为人。

九岁的有苏茂下定决心和都护府众人共存亡。

刀剑划过空气,发出霍霍的颤抖之声。

修肃之剑指公羊论,与赵苏弱并肩作战,他们两人目光相接,已跃跃欲试。

公羊论忽然大笑:“我不过想和你叙叙旧,你的手下倒真是草木皆兵,小丫头个子长了,胆子却还是那么小。”

修肃之道一声放肆,剑锋下劈,公羊论未起身,身侧高手先一步接下修肃之的剑招。

两人在小小的客栈内交起手。

公羊论嘱咐:“单蒙,点到即止,不要伤了和气。”

“是!”他持剑挡下修肃之一剑。

赵苏弱将上官复护在身后,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鹰一样锋利。

丑时刚至,檐下雨滴依旧连绵不断。

“看来这场大雨不到天明不会停下。”上官复说。

公羊论说:“下雨的时候,我睡得最好。”

上官复挑衅:“是因为雨声能让你想起血流成河的声音?”

他的眼神忽然变冷。

修肃之和单蒙交手二十招,单蒙已经处于劣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修肃之的对手。

修肃之沿梁上步,一个回身杀割开他腰间的系带,轻柔的布料顺风落到了上官复面前。

她指着棕色布料笑道:“看来,你的手下功夫不怎么样。”

“住手。”公羊论举起手轻轻放下,他没那么容易被她激怒。

单蒙收起剑,回到公羊论身后。

“这是你今天做的最让人兴奋的一件事。”赵苏弱小声说。

“那当然。”他得意得看向上官复,上官复神色如常,没有看他一眼。

修肃之握剑的手不满地收紧。

客栈中的一场打斗一炷香功夫不到已经结束,都护府里的厮杀远远没有尽头。

“你帮了有苏茂,为什么?”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帮我自己,就像你袖手旁观也只是为了帮你身后的北俅。”

“你随手卖给一个小丫头人情,这没多大意思,倒不如和我做交易。”

上官复说:“我一个没有几年活头的废人,哪还有力气和你做交易?”

修肃之和赵苏弱心头一震,不知道这话的真假。

“要是我是你,我就花很小的气力帮有苏茂一把。”

“缘何?”

“你们北俅年年从雕题薄州购买兵器,雕题王一年一年坐地起价,诸国恼怒,但雕题地势凶险,除非里应外合方你们才有些胜算拿下雕题。但如果你们合力拿下雕题,它会成为一块永远分不平均的糕点。”

公羊论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帮他们?”

“你此行一定带了不少近身侍卫,联合城中数人和有苏茂的亲信,击败小国师不是难题。帮了雕题这一次,和雕题联为盟友,比短时间内打下雕题抢夺矿石的方案更可行。锦上添花从来不是必要的,但是雪中千里送鹅毛,能让人心怀感恩一辈子。”

公羊论摇摇头:“你知道吗?雕题国师已和我保证,如果我助他夺下薄州,他将把薄州的火石矿亲手奉上,你看,这笔买卖与我而言更加划算。”

“空口说漂亮话谁都能说一大套,谁知道他许诺给你们北俅的东西能不能做到,这不也是你现在按兵不动的原因吗?”

“两面不帮,我坐收渔翁之利。”

“你收不了,龟幽的援兵很快就到。”

“驻守军队里一大半都是大妃母族的人,他们巴不得看见有苏茂死在这里。”

“你错了,他们这回不会。”上官复坚信。

“人的本性不是善,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善人、恶人,都有国,国灭了,他们还争抢什么呢?”上官复说。

……

有苏茂脚下尽是尸体,她杀红了眼,火把将她和几十个侍卫重重包围,幽暗灯光中只能看见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脸上已糊满鲜血,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想,这回要去见哥哥了,真丢脸,她还没做成一件大事。

门外忽然冲进一群高大的壮汉,有的手持铁棍,有的紧握斧头,还有的身后拖着铁锹。

有苏茂见势高呼:“龟幽的援军已至,冲啊——”

门外的几百百姓不着盔甲,直接冲进都护府,与有苏茂一群人共同对抗小国师,夜色昏暗,小国师一群人根本没有看清所来援军的面貌,只听有苏茂喊龟幽的援军到了,军心已然涣散,四处逃命……

不多时,门外马蹄声阵阵,又来了一群援兵,百姓和龟幽士兵碰了个头,各自纳闷。

“你们是?”

“来救我们城主的,那你们呢?”

“来救我们翁主的。”

双方一拍即合,收拾散落的逃兵。

小国师很快兵败,被众人生擒,跪倒在有苏茂脚下。

有苏茂叫人绑住他,问龟幽士兵是否已经禀报王上,得到确切答案后,有苏茂终于累到在地。

带队的龟幽驻军头将抱起这个搏杀一夜的小女孩,送她回了母亲身边。

……

天亮了,城里的人一夜未睡。

上官复对他说:“我猜对了,他们一定会来。”

“嗯。”他点点头,“你比以前聪明不少,谁教了你权谋?”

“江湖。”她笑笑,起身离开。

“还有,不要派人跟踪我,我不去找你报仇不代表我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只是因为时候不到。你要是找人跟着我,我会把他们的头割下来送去给你。”

“那我们就下次再见。”他道。

“回见。”

她挥挥手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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