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杂志要出一系列特刊,整个办公室都开始忙碌起来。进入十一月底,气温骤降,空气异常干燥,一年一度的流感季又来临。很多同事都有感冒症状。办公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宋之砚在这一轮感冒季里最先中招,发了几天烧,开始顽固的咳嗽。一开始,因为屋里咳嗽的人多,大家还没有注意他,但是慢慢的,夏戈青发现,别人的感冒都痊愈了,那人还在不停的咳。

他邻座的一些同事见他咳得辛苦,纷纷关切的问候:“小宋,你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看。咳得这么厉害,转成气管炎或肺炎就糟了!”

面对大家所谓的关心,宋之砚不置可否,只是含糊的点点头。他早就有慢性支气管炎,因为贫血,上呼吸道抵抗力弱,几乎每年冬天都会染上肺炎,他们口中的糟了,对于他还不算太糟。

问候的人多了,宋之砚就随身带了咳嗽糖浆和润喉片,虽然作用有限,但摆在桌上,至少说明他是努力治疗的。

这天中午,大家吃完饭回来。办公室里有几个人喜欢午睡,所以中午大家都调暗灯光,尽量保持安静。

宋之砚一上午都在忙着做图,中午随便吃了些东西,就接着工作。但刚刚出去吃饭时吹了风,勾起了咳嗽,“吭,坑”的停不下来。对面的夏戈青听着都觉得喉咙难受了。

隔壁会计大姐一贯午睡,此时被打扰,终于按捺不住:“小宋呀,你这身体应该好好检查一下了。咳成这样,大家都受影响,万一传染给别人怎么办?”

随着她的话,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一手捂着嘴猛咳的那人,其中几个人眼里甚至流露出避之不及的目光。

宋之砚脸上没什么异样的表情,拿了桌上的润喉糖,起身往外走。

夏戈青却忍不住火了,她冲着会计大姐说:“大姐,谁还没有不舒服的时候,谁又不想生病时休息,可他还有好多活没干完,只能坚持着。怎么能说人家是传染病呢!”夏戈青在这里工作,一不图钱,二无所谓事业发展,她才不在乎什么办公室政/治,怎么想就怎么说。

办公室里气氛尴尬,夏戈青也待不下去了,她接了一杯温水,出去找那人。宋之砚没穿外套,很明显他没有走远。果然,很快夏戈青听到楼梯间传来那熟悉的咳嗽声。

推开门,那人坐在台阶上,背对着她。他穿了单宁衬衫,咳得肩膀耸动,后背的肩胛骨透过衬衫都清晰可见。夏戈青看到这情景,心中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宋之砚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她,没有说话,继续专心咳嗽。夏戈青把水递给他:“喝点水润润吧!这里很冷,还是回办公室吧?”

那人接过水,捧在手心,用水杯暖着手,杯里的水汽蒸腾,朦胧了他的眼睛。

“谢谢!”他咳得嗓子都哑了,费力的挤出两个字。

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只是这么坐在台阶上。

其实宋之砚对于别人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感伤。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这样的冷嘲热讽。那避讳的眼神,他也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常常会流鼻血,一流就止不住。同学们不知他得的什么病,有时在背后说他的病传染。那时开始,他就训练自己要习惯这种眼神。反正这些人并不是他在乎的人,他们的话也很难伤害到他。他慢慢学会了用沉默和不屑保护自己。他没什么朋友,因为他知道真正伤害自己的会是自己在乎的人。还不如什么都不在乎。

此时夏戈青的电话打破了沉默,是主编打来的。

“青青,下午去趟摄影棚吧!这期拍摄的小样出来了,让摄影师看一下打印出来的效果。”

夏戈青答应后挂断电话,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哎,和我一起去摄影棚吧?省得在这冻着。图都是你修的,也去听听摄影师的意见。”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那人却很痛快的点头。看来是真不想在办公室里待了。

两人回去取了大衣钱包,很快开着夏戈青的红色小跑车出发。

中午时间,路况不错,阳光照进车里,分外暖和。宋之砚应该是累了,坐在副驾驶上很快就不停的点头瞌睡。到达目的地,夏戈青停好车,却没舍得叫醒那人。她看得出来,宋之砚眉宇之间总是很疲惫的样子,他除了这份工作,应该还在别的地方兼职。难得他睡得安稳,就索性坐在车里等他一会儿。

宋之砚苏醒的时候,见那姑娘坐在驾驶位上专心玩手机,车子已经到了停车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微微的感动。这萍水相逢的姑娘,一次次的帮他和墨墨。她表面上粗枝大叶,其实对于在乎的人还是心细如发的。

摄影棚位于一栋商住混合楼的七楼,两人到达电梯后,发现一个令人郁闷的消息,电梯今天停运。

“走楼梯吧?我正好减肥!”七楼对于年轻的夏戈青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但是宋之砚知道自己很难爬上去。由于供血不足,影响心肺功能,像他这样重度贫血的人,爬楼挑战性太高了。如果硬来,会有昏厥的危险。

“你先上去,我需要买点东西,一会儿去找你。”宋之砚不想出丑,只好找个理由支开青青,自己慢慢爬上去。

“要买什么东西?我和你一起去吧?咱们还是一起上去比较好。”

宋之砚见青青坚持,也有点失了耐心:“你别管了,先上去吧。我一会儿去棚里找你。”说完转身就走。

夏戈青在他身后气的直跺脚,刚刚还觉得他挺可怜,转眼间就可恨了。

到了棚里,夏戈青没想到还有更郁闷的事等着她。她刚刚把一大堆样稿递给大牌摄影师,人家转手就把稿子劈头盖脸的扔回来了。

“这稿子不对,我们发了两套文件,你们应该用后面那套编辑,怎么用了错的那套!”

夏戈青的脑子顿时“嗡”的一声,那天是自己把这份文件传给宋之砚的,当时确实有两套文件,难道自己搞错了?明天就是截稿时间了,怎么可能来得及重做?她要怎么和主编交代?

摄影师在业界名头很响,训起人来也出类拔萃。夏戈青站在他面前,连续听了快半个小时的教训,竟然没有一句话重样的。此刻她只在反复问着一个问题:宋之砚跑到哪去了?挨骂不能独善其身呀!

终于,夏戈青不能再等,她需要宋之砚出主意,看这事怎么收场。她跑到楼梯间,准备躲一躲,顺便看看那人跑哪去了。

推开楼梯间的门,那人不就坐在台阶上吗?只见他抬头靠在墙上,脸色和身后的墙一个颜色,微微张着嘴喘息剧烈,棕黄色的头发全都汗湿了,贴在额头和脖子上。

“哎哟,祖宗,您这是上哪跑去了?快跟我来,出事了。”

说完她拉起宋之砚的手就要走。宋之砚被她拉的快速起身,险些载下楼梯,赶紧抓住楼梯栏杆保持平衡。

“你别拉我,我自己会走!”他晕的厉害,口气也难免不好。

夏戈青刚刚被训完,又紧张又沮丧。

“我刚刚说要和你一起上来吧!咱们的稿子出错了,闹不好要开天窗了,你还在这磨蹭。”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的往棚里走。宋之砚这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这么急,咬了咬牙,扶着墙壁尽量跟上。

摄影师见夏戈青返回来,又开始趾高气扬的说:“小姑娘,到底还想不想干了?捅了这么大篓子。明天要截稿了。要是坚持用这份错的文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肯定要告诉你们主编,是你工作失误导致稿件不完美的!我可不承担这个责任。怎么处置你,就看你们主编的了!”

夏戈青急的快要哭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把稿子改回来。话不要说的这么绝!”是宋之砚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你有本事一宿时间重新编辑20多张稿子吗?你以为你是神仙?”摄影师不屑的看着宋之砚。

“稿子是我修的,既然我们错了,就得改回来。一宿时间够用了!”他虽然还是脸色惨白,但是目光异常坚定。

夏戈青本已经打算回去写辞职报告了,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期待的看着那人。

“走,赶紧回去改稿子。把正确的文件让他们再确认一遍,别又搞错了。”说完,那人就转身出门。

两人飞车回到杂志社,已经快要临近下班时间。宋之砚什么也没说,就回到座位进入状态。

夏戈青把确认后的文件拷贝给他,他就开始飞快的修图。

转眼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边,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也都走光了。屋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间杂着生生闷咳。

夏戈青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端茶倒水。但那人一工作起来完全是不吃不喝的状态。青青几次询问他要不要吃晚餐。

“你在这也帮不上忙,去吃饭吧!我真的吃不下,不用管我了。”宋之砚本就感冒,今天去了摄影棚折腾了一遭,此刻浑身发冷,恶心得厉害。他知道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到时候更难受。”

夏戈青无法,只得离开公司出去觅食。她自己其实也没心思吃东西,只是凑合填饱肚子。

公司对面有家金鼎轩,夏戈青进去点了份白粥,自己则胡乱吃了份盖饭。

拎着粥回到公司的时候,宋之砚正趴在办公桌上。听到声音,他起身揉揉眉心,努力让两个眼睛聚焦在显示器上。他头疼得厉害,刚刚吃了随身带的止疼片,期待着药效尽快上来,好让他能专心做图。

“喝点粥吧!”夏戈青走到他身边坐下。宋之砚一手撑着头,手指使劲掐住太阳穴,无力的摇头。他不舒服的时候,身上那清冷的气息似乎没有了,多了一份柔和。夏戈青第一次感受到了为一个男人心疼的感觉。

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没有父母约束,她也换过几个男朋友。但当时更多的是为了排解孤独。这种心疼的感觉,她从来没体会过。

“不舒服是不是?休息一下吧!”夏戈青惊讶的发现,自己在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口气对他说话。

宋之砚确实难受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要是再对着电脑,恐怕很快会吐出来。他只得又趴回桌上,等着药效起作用。

“对不起,宋之砚,连累你生病了还帮我加班。”姑娘在他旁边轻轻嘟囔。那人抬起手,轻轻摇了摇,示意没事。

随着止痛药发挥作用,宋之砚又开始盯着电脑修图。夜慢慢深了,楼下汽车的喧闹声也渐渐停息。宋之砚看看对面的女孩。她靠在转椅靠背上睡着了。嘴微微张着。长发垂在脑后,长长的睫毛偶尔忽闪。宋之砚忍不住翘了嘴角。手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尽量放轻。

临近凌晨的时候,只剩下一张图没修了。此时的宋之砚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精疲力竭,几乎要坐不住,只得用一只手使劲撑着座椅,一只手操作鼠标。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被放大,成了一阵阵轰鸣。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起来。他努力维持清明,做好这最后一张图,保存好文件,发送给夏戈青,然后试图叫醒对面的女孩:“青青,青青!”

他以为自己已经声音很大了,殊不知声音微不可闻。他又试了两次。还是没能叫醒她。

宋之砚只得撑着试图起身,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他咬咬牙拼尽全力又试了一次,却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

熟睡的夏戈青被一声巨响惊醒,抬头一看,对面空无一人。她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彻底清醒,然后跑到对面的座位,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那人侧身躺在地毯上,面无血色,双眼紧闭,紧紧咬着牙关。

夏戈青蹲下身扶起他,只觉得他浑身冰凉,瘫软无力。

“宋之砚,宋之砚!你怎么了?别吓唬我呀!”她一边叫一边使劲摇晃那人。

“嗯………”随着长长的一声无意识□□,那人悠悠转醒。

“宋之砚,你能听见说话吗?”

夏戈青搂着他,脸几乎贴在他面颊上。他的皮肤苍白而细腻,微微透着寒光。因为太久没喝水,嘴唇有些干裂。高高的鼻梁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夏戈青能闻到他身上有药味和薄荷味。

“别…晃”宋之砚费力的突出两个字,继续闭眼垂下头。

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夏戈青索性跪在地上,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

“你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她尽量放轻声音,好像怀里抱的是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一会儿就没事了。”宋之砚身上的难受无法和别人说清楚,索性不提。

“去会客室的沙发上躺会儿好不好?能动吗?”

见那人点头,她使尽全身力气想把他架起来。宋之砚也试图自己用力起身,无奈闷哼一声,又跌回去。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夏戈青才把那人挪到沙发上。她赶紧转身打了一杯糖水,见他冷的打哆嗦,又把两人的大衣都拿来给他盖上。

“说了让你吃东西,你非不吃,饿晕了吧?”夏戈青小心的喂他喝了几口糖水。宋之砚虽然清楚这不是自己晕倒的原因,却也顺从的喝着水。

“青青。”宋之砚躺了一会儿,突然很轻的叫她。这是夏戈青第一次听到他叫她青青。

“送我回家好吗?”虚弱的他,口气让人异常心疼。

“好。”夏戈青连连点头,不知为什么红了眼圈。

“先把文件给排版发过去。今天就截稿了!”

“嗯,知道了。你先闭眼休息一下。我很快回来。”她说着赶忙跑去发文件。这一张张图是那人拼尽最后的力气做完的。虽然难受到极点,但每张图还是修的完美无缺。夏戈青一边操作,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

休息了一会儿,宋之砚已经可以自己撑着起身。他裹着两件大衣,还是止不住的发抖。他勉力支撑着坐在沙发上等她,苍白而柔和的容颜,让人心都化了。

夜晚的B城,脱去了白日里喧嚣的外衣,变得宁静而华丽。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投射进车窗,夏戈青从后视镜里不住的观察后座上蜷缩的那人。他个子太高,腿使劲蜷着,偶尔咳嗽两声。其他时间都抿着嘴唇忍耐。

到了家,夏戈青搀扶着他进了起居室。墨墨不在,家里漆黑而冰冷。她扶着他躺在客厅的沙发里。

“青青,我没事了。你早些回去吧!”

夏戈青使劲摇头:“我给你弄点吃的吧?吃了东西可能会好些。”她给他买的那份粥忘在办公室里了。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竟然玲琅满目的放着各种食材和调料。想是那人经常给墨墨做饭。

找到了鸡蛋、青菜和面条。夏戈青决定给他做热汤面。夏戈青出国独立生活了几年,做饭难不倒她。没十分钟,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就被端上来。

夏戈青扶起宋之砚,把筷子塞在他手上。宋之砚也知道自己必须吃些东西了,否则贫血、低血压、低血糖一起发作会更难受。

“明天不要去上班了,我替你跟总编请假。还有,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兼职。”

宋之砚一边小口的吃着面,一边微微点头。

“你需要休息。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我知道墨墨的学费很贵。你要是真的经济紧张,为什么不考虑把她转到公立学校呢。”

那人吃了小半碗面,胃里觉得舒服些,放下筷子,用纸巾仔细的把嘴唇上的汤汁擦干。

“我父母去世前,墨墨就在这所学校里了。我不想让她觉得父母去世,天就塌了。我小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好的物质条件,现在我也要给墨墨。”

他的话让夏戈青无从反驳,可是又让人觉得更加心痛。

“你父母原来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美术学院雕塑系的老师。外面画室里的好多作品就是他留下的。我妈是钢琴家。”

夏戈青不明白为什么两个艺术家身后会给孩子留下这样的困境。难道他们一点财产都没给他们留下。虽有疑问,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问。

“你怎么法语能说那么好?”夏戈青赶紧岔开话题。

“我爸过去在巴黎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上小学。你要是听得懂,就知道我的法语只局限于小学生日常会话。太久不用,很多阴阳性,和动词变位已经忘了。”说完他微不可查的一笑。这应该是夏戈青第一次见他笑,虽然若有若无,但足以让人沉醉。

夏戈青还沉醉在那笑容里时,宋之砚起身去卧室,从床头柜里取了药瓶,一样一样倒出来。拿着一大把药出来,取水杯要服药。夏戈青虽然早就觉出他身体不好,但看到他一次要吃这么多药,还是心惊。

吃完饭,宋之砚虽然有好转,但看得出来还是异常疲惫。

“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千万不要去上班了。等墨墨回家来,我会来看你们。”

夏戈青说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青青,谢谢你一直对墨墨的照顾,还有…对我的照顾。”

“你欠我人情,我今天也欠你一个人情。咱们互不相欠了。我和墨墨是朋友,以后咱们也是朋友了。”

那天之后,宋之砚请了一天假,但也只有一天而已。编辑部的工作每天都有时间表,休息得越久,回来的压力越大。

夏戈青关心着他的身体,开始经常给他带些汤汤水水。趁人不备塞给他。有治咳嗽的冰糖梨水,有治嗓子疼的胖大海,还有补血的猪肝粥。

宋之砚从小就最恨猪肝粥,这东西对他这种严重贫血根本没有作用,可是小时候妈妈还是不停的给他做,直吃到恶心为止。

拿着手上的猪肝粥,他才突然发现,已经很多年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他曾经以为这味道会让他讨厌,但今天才突然发现,这味道让他想起去世的母亲。想起那时无忧无虑的生活。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
X
关闭
手机客户端
APP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