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百年前,天道宗。

深夜,更深露重,寂静一片。明微峰离群索居,更只剩下一片清冷肃杀的孤寂。

玄月高悬于空,照进床榻的月光都是冰冷的。

谢寒舟偶然醒了,推开冷硬如铁的寝被,便穿了衣出了院子。隔壁房间灯火全息,显示屋主人正在沉睡。

他动作安静并未惊动,脚步不停,下了明微峰径直到了另一山间的灼耀泉。

梧桐夜月,无人会此时来盥洗。汤泉附近,自是空无一人。

连廊下朱鸟悬灯静静照耀,踏过一片鹅暖石铺成的小路,拐过一片花树,便到了灼耀泉。

在踏上温泉前的石阶时,步伐稍踉跄了一下。

背后的伤势受到牵引,撕开了血肉。湿漉漉的血从白袍下化开,透出层层绑缚的绷带,洇湿一大片,触目惊心。

一股子腥气飘出,伤势扩大。

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冷硬的像是地上的鹅卵石,硬邦邦的杵着。

脚下待稳,抬脚上阶。

绕过一扇屏风,灼耀泉温暖的湿气便在眼前铺开,那雾气氤氲进了眼睛,带出了几分湿意。

抬袖取帕,却不经意从储物袋中带出了一枚镂空的银丝球。

球里是一颗红玉珠子。

被纤细银丝编织的球壳细腻包裹着,在地上滚动两圈,发出极轻的细脆声响。

那是他从禁忌之地带回来的东西,外面球身微裂,里面的红玉珠,细细小小的,宛若一颗红豆,又像极了那杜鹃啼血。

原本应当还是和林伶一起葬在禁忌之地,可鬼使神差的,谢寒舟却将它捡了回来,放进了储物袋。

面前曾经的温泉汤池一切如旧,仿若还是最初的模样。可现在空空荡荡的,再没了那少女笨拙且亲近的笑容。

谢寒舟微微蹙眉,若是,当初在师父提出那个要求时,不顾一切立即将林伶带离天道宗就好了。

他的心里徒然生了这个念头。

这念头升起的很陌生,他从来都是向前看,从不后悔的人。

可就在此时,他心中却突然难以自已,不断的重复着这个念头——

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相信师门的底线,不要那般立志飞升,立即带她远走高飞,起码她现在......还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心脏的抽痛骤然变得剧烈,谢寒舟直到此时,才有些恍然,桑伶真的死了,再不可能会回来,就连尸身,尸身自己都无法给她收殓。www.

镂空的球身里,红玉珠并没有初见那般,被少女搁在嫩白掌肉上递来的鲜艳,此时连同外面的那层银丝球一起,浸染血渍尘土,灰扑扑的暗沉极了。

他垂目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除去银丝球壳,拿出红珠捏袖去擦,一下,两下,泥渍太厚太久,偏偏他又不舍得用力,做的都是无用功而已。

身后传来响动。

陆朝颜从屏风外跟着进来了,步声杂乱,打破了满室的沉闷。

她一眼瞧见谢寒舟面朝温泉站立的身影,只以为谢寒舟爱洁,不顾伤势准备沐浴盥洗。

她意欲阻拦,温和劝道:

“寒舟,要不是巡逻弟子瞧见你,我还不知要找你到何时。你怎地来了此处?你的伤口还未好透,还不能下水。躺床养伤多日,你若实在难受,就打些水先擦洗就是了。”

谢寒舟将那颗红豆珠掩在了手心里,垂袖而落,并不回答。

谢寒舟一直背对着,陆朝颜没有发现他的动作,只以为谢寒舟还因为禁忌之地的事情置气——

在桑伶献祭禁忌之地后的某一日,谢寒舟突然离开了天道宗,杳无音信。师父将她留在宗门,亲自带了亲信弟子去寻。

没想到,他竟是偷偷去了禁忌之地,想要抢出林伶的尸身!

面对宗门质问和阻拦,他拒不悔改,不愿离开,反抗时还打伤了无数弟子。

他们的师父,天道宗的掌门人——玄诚子,从来都是对谢寒舟爱重有加,那一次也是怒不可遏的使了强制手段,才将谢寒舟带回。

师徒密谈一番,出来后,谢寒舟就已经被玄诚子降了宗门大刑,同时定下无事不得下山的强制规定。

处罚不可谓不严厉。

脊背皮开肉绽,伤势严重,又不得使用灵气疗伤,硬是躺床静养了半月有余。

陆朝颜将繁杂思绪清开,走到了他的侧旁,继续问道:

“寒舟,这大半夜怎地来了灼耀泉,这里不是筑基弟子沐浴的地方嘛?你的伤口可好些了?还痛不痛?”

谢寒舟袖中的手握成拳头,捏的死紧,从手心里钝钝的疼进心口,仿佛如此才能压住心口发冷的血意空洞。

他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沉声道:

“尚可,无事。”

温泉湿雾笼罩,遮在眼前,模糊的看不清谢寒舟的侧脸。

陆朝颜脸色微微一变,失色于他语气中的冷淡。

只觉四周朱鸟悬灯里的火光飘摇,静谧朦胧远照而来,将谢寒舟衬得愈发不似人间的冰寒。

想了想,陆朝颜整理了心中的慌乱,只小心的模糊解释道:

“寒舟,禁忌之地之事,是我没拦住师父,才让你回了师门后受到如此严厉的刑罚。这一切都怪我,你不要再置气了好嘛?”

他转身,静静的回望着走到近前面露关切的陆朝颜,沉默不语。

女子温婉的语气从前是谢寒舟最为习惯,也是最为接受的。这般的模样,才应是天下女修的模版。

可,偏偏自己竟遇上了那般鲜活生动的人儿,被一片孤寒包围的人生,也被这片灼目的星火点亮。

星火消失,重归寒冷......

记忆里,梦魇里,全是那些铺天盖地的黄沙,鲜血,邪怪,还有那个伤心含泪、捂住剑伤的女子......

谢寒舟突然顿住,也就在此时,他才如同挨了一顿闷棍,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伶死了......”

“什么?”

谢寒舟又重复了一遍,心口过于剧烈的疼痛让他面色苍白,清凛如霜雪的双目,霎时绽满了通红的血丝:

“林伶,她死了,就死在了禁忌之地里,成了活人桩子,死状凄惨。”

语气枉然。

陆朝颜眼角眉梢里全是担忧、不安——

这般的谢寒舟,恍若困兽,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模样。与她记忆里,那个永远冷静、清凛的人已是判若两人。

想了想,她细声细气的安慰道:

“寒舟,你是觉得她死的太惨?你要实在良心不安,我们可以为她立一个衣冠冢。”

谢寒舟很清楚陆朝颜未说出口的疑惑——

林伶的死,对他的冲击真的这么大吗?

他不是一直对林伶都是冷言冷语,甚至羞辱为难的事,也不少发生。

之前,林伶钻到此处灼耀泉,也是他拉动警铃,叫了巡逻侍卫将林伶抓住,意欲羞辱拒绝她的心意......

为何这次,林伶死了,再不会过来烦扰,他却难以接受?

心中思绪繁杂,过去每一帧的画面都在冲击着他的脑海,笑靥,言语,动作,物件,从前不被注意,没有察觉的心绪,在此刻被放到了最大。

心潮强烈波动,宛如挖心剖肝的酷刑......他不愿用灵气镇压,放任自己承受。

谢寒舟全身都在紧绷,捂住心口,不受控制的脊背弯曲下来,他才勉力维持住语气的沉静。

“她不会喜欢的,这般虚伪的做法,不过是安了活人的心而已。”

陆朝颜眉心皱起,抬脚走近了一步,望着面前这个高大,冷峻的男子,眼神复杂。他是在否定她的建议,还是在意有所指她的虚伪?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谢寒舟恢复了短暂的平静,亦或是用灵气强行压抑住那种痛楚。

忽然,就听他开口说道:

“昨日,师父开口想要为你我举办双修大典。”

“嗯,寒舟你意下......”

这番话实在太过大胆,陆朝颜感觉自己的脸颊都要绯红起来。垂下双目,秋水横波时,眼睛里清晰的划过一丝坚定。

结成道侣之事,玄诚子前几日便对她提过,这件事她也是默许的。没想到,玄诚子这么快就去找了谢寒舟,所以,谢寒舟是要来征询她的意思?

对面。

谢寒舟淡淡注视着面前害羞低首的女子,神色冷冽松动,黑眸深处涌动几分情绪,更多的却是审视,并无暧昧。

“昨日,我便回绝了。师姐,我无意谈及此事,今后只专心大道长生。”

陆朝颜猛地将头抬起,原本绯红的脸色竟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寒舟,师父的一番美意,你为何,为何要拒绝?”

女子似乎是伤到了心,眼角划出了泪来,可眼眸深处却是阴冷霜寒。一双眼睛宛如标尺望来,细细琢磨着对面人此时的神色。

谢寒舟现在的状态很差,面色苍白,面对陆朝颜的质问,他也只负手站定,并不过多解释。

陆朝颜抿了抿唇,眸光闪动,轻声问了另一件事,一件她早就心中有数,但却隐忍不说的一件事。

“寒舟,你之前为什么选择去禁忌之地,你是想要做什么?”

“无事......”

谢寒舟蓦地僵住,转瞬放开,却清晰映在了陆朝颜的眼里。

陆朝颜见他反应哪里还不明白,脸色变了几番,终于是按捺不住,清晰的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亦或者是盘旋在心底多日的念头。

“寒舟,你难道想要将她从禁忌之地挖出来?!所以你不愿和我结成道侣,所以你不愿我为她立衣冠冢,所以你会不顾一切,不理师门,奋不顾身的去了禁忌之地......谢寒舟,你要知道禁忌之地的封印从来都是有进无出,你还心存什么侥幸?”

“住口!我怎么会去做此等无用之事?”

谢寒舟厉声打断道。

他此时的脸孔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连着声音都是冷寒,让人心神剧颤。

从前的谢寒舟还是一柄望之艳羡的华贵宝剑,所有锋芒都敛在剑鞘里,现在的他,却是锋芒毕露,气质凛然,随时都能取人性命。

陆朝颜见他反应如此大,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抬手捂住不断颤动的心神,冷笑一声,下了猛药:

“你看不清自己的心,但你的行为都是为了她。可笑,简直可笑!她现在已经神魂俱灭,就连肉身都在那高垒厚土里,谢寒舟你还有什么放不开,想不通的。你要不是为了她,为何要拒绝师父的提议!”

“不要再说了,我与她的事,多少是我,多少又是师姐你?林伶在师门处境艰难,很多时候都是师姐你故意所为。禁忌之地,我明明叮嘱过她不要去,可她还是去了成了祭品。师姐,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谢寒舟语带叹息,又似呢喃,带着一种疯狂。猛地周身灵气全部释放,强大的势压顿时倾向了陆朝颜,眼中已有恨意。

宛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袭来,避无可避。

在这一瞬间,陆朝颜的后背骤然升了一股寒意,谢寒舟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对她起了杀机?

那灵气在最后关头停住了,但陆朝颜面无血色倒退了几步,还是被他吓到了。

两人从没闹成这般,之前种种危难纠结之处,都是互商互谅的解开。

这次,是他们第一次争吵。

夜色更深了。

天空中的铅云低沉压抑,沉甸甸的压在了心头上。

须臾。

通讯玉佩亮起——玄诚子传讯,邀陆朝颜相商。

陆朝颜冰冷一笑,片刻后,转身离开。

两人再见时,便是第二日的明微峰了。

日常煎药,换药。

只是谢寒舟吞下陆朝颜送上的黑漆丹药时,没有注意到她眼里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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