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别于谢家连同城里都是乱糟糟的一片,明微院只亮起一角油灯,宁静平和许多。

“谢寒舟。”

“在。”

“我饿了。”

桑伶有气无力地摊在床上,一床叠放整理整齐的被子早就被她踢得乱七八糟,偏偏某个逃犯还没有半分藏头露尾的意思,只大咧咧地躺着,指使着谢家公子干着干那,一副娇气包的姿态。

“谢寒舟,我渴了。”

“谢寒舟,茶凉了。”

“谢寒舟,好冷,关窗子。”

……。

手边都是糕点小吃,茶水温热正要入口,连着解闷的书都备了几本搁到旁边,床前窗子没有全部关严,留下一小条可以透气的缝隙,妥帖至极。

此时,将一切收拾妥当的谢寒舟正拿着书,坐在软塌一角低头翻看,丝毫没有睡意。

桑伶有些无趣地撑头歪在枕头上看他,只见微黄的烛火照在对方那张惊艳绝俗的脸上,显得仪容甚美,气质凛然,比之五百年后的成年男子的模样,十六岁的他多了几分少年飞扬。

美人如斯在前,桑伶的心情却并不美丽,寻了一圈都找不到错处,有些气鼓鼓。可谢寒舟神色始终如常,心性坚韧,看起来寻常的磨搓根本无法打压。

“唉,真头秃。”

见她叹气,溯洄之镜也感觉自己头秃了:

“怪不得灭门之祸后,谢寒舟缺了世家助力,还能被天道宗看中收进掌门门下,可见此子绝不是池中物啊。不过,阿伶,你这作弄人让他放你走的办法行不通,接下去怎么办?”

“该怎么办?凉拌呗。”

突然,桑伶眼珠一转,转眼就冒了一个坏主意来。她将嗓音捏得柔柔的,有几分娇弱。

“谢寒舟?”

“……嗯?”

发现桑伶的声音变得柔软,谢寒舟似乎愣了一下。

桑伶没漏掉他的反应,升起一丝希望。

她坐起身子,乌黑的浓密的乌发铺在瘦弱的肩上,一缕缕地滑下来,动作间,牵到衣领,露出一小截白皙如玉的锁骨。她眉眼只是普通,却有一双荏弱艳丽的眼睛,一双眼睛盈盈望来,似乎是蓄积了无数委屈无措。

“我的衣服破了,该怎么办?”

一截袖子露出,是一道被刀剑割破的口子。

屋内光线太暗,一时只瞧清有一截莹白的手臂在眼前一闪而过,可所有的画面都在那双极美极艳的眸子里,变得极具冲击力。

少年只觉一团火一下砸在自己头上,滚烫的热意升上脸颊耳尖,一片通红,他仓皇背过身去,宛如蜂蛰。

谢家亦或者是所有世家家风规矩都是极严,男女有别。今日之事,只有和自己的妻子才能这般。

桑伶还在继续说:

“我需要衣裙,你总是没有的吧,要不去趟附近的成衣铺?我们只要悄悄出去一趟,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会发现的。”

宛如一桶冰水浇身,那股火瞬间熄灭,余烬里冒出黑烟,将他的眸子染上黑沉。

“你想出去?”

声音有些冷沉,桑伶微微一愣不明白他的话,可对方脊背清瘦,一直背对,倒是看不出来别的反应。

她小声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

“我知道外面危险,可是我没衣服穿怎么办啊?”

颐指气使,骄横异常。桑伶都感觉自己说的话,像是恶毒女配上了身,极其惹人厌烦。只希望谢寒舟能觉得她烦她作,将她放掉就是了。

可她眼巴巴地盼着,对面却是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没有说话。

另一厢。

谢寒舟正攥紧了拳头,脸色不好,她说的不过是一个很敷衍的谎话,他轻易就能戳穿,可还是选择了回避。

谢家的事情,谢家主从不让他管,也不会和他说。谢家人每日关心的只有他的修炼,从不言谈其他。今日,本来他还在院子里练剑,但是突然听仆从说有神秘人在窝棚里杀了谢家守卫,谢家出动无数人马誓要抓到,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下意识就猜到了这神秘人会是谁,如果真的被谢家人抓到,她的下场绝对极惨。没想多少,他就已经出了谢家,找到了巷子里。

可是这个人,却是时时刻刻想要离开。

“你不能走。”

声音冷凝微沉与平常一般,可细微处却带着只有主人才知晓的不同,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继续说道:

“外面都在搜捕你,谢家地牢里冤魂无数,你挨不过。”

撒谎!

她如果能出谢家,只要小心谨慎些,逃脱掉也是易事。躲在你的屋子里,谢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才是真的危险。

谢寒舟眉眼闪动跳跃着不知名的光,却是慢慢转过了身,表情和缓真诚,带上几分担忧,像是在关心朋友的模样。

果然,桑伶不疑有他,立即表情一变,有些紧张地追问道:

“谢家还有地牢?”

谢寒舟点了点头,很是笃定:

“修士凡人都有,只要谢家主不开心了,地牢就会进人。地牢里死伤无数,谢家百年流传,私下的刑罚手段也很是厉害。”

这倒不是假话,年少时,他曾偶然走进去过,虽然很快就被守卫发现带出,可是里面躺着的无数穿了琵琶骨的凡人,废掉了金丹修为的修士,受尽刑罚苦楚的惨状,还是历历在目。

桑伶没想到谢家还有这一出,地牢、窝棚,果然高门大户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

面前。

少年眼睑低垂,眸中的神情被眼皮遮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神情带上了黯然之色。

桑伶下意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和缓地安慰道:

“飞飞~飞飞~坏的都忘掉~好的都记起!”

一句轻快的童谣脱口而出,说完桑伶就懊恼得想咬掉舌头。真是,跟苏落养儿子习惯了,一看到有人难过,就直接信口胡说起来,也不分一分对象。

她想要抽回手,可手下的骨骼微动,少年已经抬起头来,眼睛明亮闪动着灼灼星光,认真答应下来:

“好,都忘掉,好的都记住,永远不要忘。”

忽然窗外传来“啪嗒啪嗒”的敲窗声,桑伶立即后退扭头去看,竟是下雨了。雨水倾盆而下,一扫七月午后的闷热。

“哈哈哈,下雨了。”

她立马假笑两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

却不知她的身后,少年如冰霜寒意捏成的眉眼中正泛起几点悸动和波澜——

他目光灼灼,久不错眼,只觉肩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像是一朵飘在天上的云彩,顺着胳膊手腕最后滑进手心,自上而下地流淌进心间,浮出眼睛。

就在此时。

苏落回去看到的却是一间黑乎乎的屋子。

他脚下一顿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但很快找出了火折子,将屋子里的蜡烛点燃了,灯罩反手盖上,明亮的光芒瞬间揉散,变得柔和许多。

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落针可闻。除了衣服发出的摩挲声,再无其他。

就像是他从小到大的人生,本来就是人类里的一个异类,血脉混杂肮脏,比一条狗活得还贱。白日里,他可以躲在角落里,夜里,为了食物他就必须出来觅食,无光的夜晚对他来说就像是保护色,居无定所的窝更意味着仆从们找不到他,很是安全。

可后来她来了,她一来就将他安置在了这间屋子里,天一黑还会点上灯。他本来不喜欢夜里的光,可是时间久了,潜移默化地,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

雨声淅沥,烦躁的声响不绝,苏落起身,啪的一声将门关上,躺在了床上。可是眼睛圆睁,没有半分睡意。一转头,他就闻见了一点馨香,像是从枕头里钻出来的味道。

昨夜,她忽然昏迷不醒,他便将她安置在了床上,睡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她身形娇小,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许久都不会动一下,原本他还守在床边,有几分担心,后来他自己也趴在床的一角睡着了。一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惊醒,恍惚间对上一张安静的睡脸后,才发现自己一个晚上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做噩梦。

他想不明白,心又像是得病般乱跳个不停,他便一早收拾好了屋子,直接出了门去。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了一整天,却不曾想,回来之后,她居然直接消失不见了。

此时。

屋子里空空荡荡,连着半点她的痕迹都没有存在,连鼻尖那缕极淡的香气,都氤氲在潮湿的水汽中,也在缓慢消失。

苏落翻了个身,将整个脸深深埋进枕头之中,枕头的布料颜色浅淡,却在下陷的褶皱中,忽然几片湿痕,颜色深深,极为明显。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告而别!你说过,去哪里都要报备,什么事情都要和你说。你说过会陪着我,让我安心呆在这里,可为什么现在你也要突然离开!”

“啪!”

拳头砸进被子里,发出闷闷的一道回声,枕上的湿痕变得更大了。

只见。

床榻之下,在一处烛火照不进的阴影里,有一张白色纸条被风吹乱,掉了进来,无人发现。

身后雨声更大,盖住了一切声音。

城里。

又一队谢家守卫迅疾奔跑而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退到廊檐之下,不敢吱声。

雨势极大,湿润的水珠被风带进廊下,一个小孩追逐那调皮的水珠,嬉笑着将手伸出了手,想要去接雨水,怎料,突然一下撞到了人。

父母忙搂过孩子,对着来人道歉:

“真是对不住,孩子调皮,没有撞到你吧。”

“没关系。”

声音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柔媚好听。

父母一惊,下意识想要去看对方的样子,可只看到了一片阴影,只见女子整个人都裹在厚重的斗篷之下,连着身形都是看不清的。

雨声变大,夜色更深,廊下所有人都走完了,只剩下那个裹着斗篷的怪人,眼神期盼,遥遥对着谢府的位置,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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