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回到那个小小的庭院是三月末,改名换姓搬来这座能闻到花香的小镇还是前不久的事了。

这里原本是长寿之乡,如今却遍地的疗养院。我像落魄的戏子,在木头板凳上坐了几天,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间房子很简陋,维持着上个世纪独特的乡土风情,**带着我在各大医院辗转奔波后,生活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她嘱咐我不要随便离开家,而我在小房间里当了几天乖孩子,也终于看清了院里有棵落满鸟雀的绿树。

三月末,最是青梅成熟的时候。那如果是棵青梅树就好了。

“这里面有人,你为什么说这家人都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起头,隐约看见围墙上的身影,以一个不太妙的姿势着了地。

“嗯……早上好啊,”他挣扎着站起来,此刻的青涩的语调和院里的翠绿竟然有些相得益彰,“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想……”

我顺势靠着门槛,故作淡定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用了个深沉的语调道:“要到清明了吧,我这几天总是闻到檀香的味道。”

我不能确定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甚至连看清楚他的长相对我来说都是个难题。不过我想,这世界上应该不至于有那么蠢的小偷,会大白天翻进别人家的院子里偷东西吧。

“院子里那棵树长得挺好的,嘿……”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又向着我靠近了一点。

嗯?树吗。我故意顺着话题问:“院里那棵树怎么样?”

“对不起,梅子太诱人了。”

噢,原来那是棵青梅树……等等!原来你还真是大白天翻进别人家的院子里偷梅子的蠢小偷!

我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神奇的情景中接下这段对话。下午的阳光并没有那么强烈,可我却下意识地用手背遮住了眼睛。讲真,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跳进人家院子里偷摘梅子被发现了还和主人套近乎的家伙。

“我叫做余又江,就住在这附近。”

他的声音很好听。可正常来说,被主人发现后**逃跑才是明智之举吧。我哭笑不得地反问:“你不走吗?留在我家院子里,说不定会被当成小偷。”

“嗯……可是我走不掉啊,”他应该是面对着我,又扭头看了看院门的方向,“门被锁上了,刚刚你一出来,就把墙那边拽着我的男孩给吓跑了。大家都说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个很凶的人,平时应该没什么人来吧。”

嘿,他倒是还理直气壮了。

“你今年多大了?在哪里念书呢?”我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学着成年人的口吻问他。事实上我也并不赶时间,我和坐在教室里的同龄孩子不同,我有的最充裕的东西就是时间,同时最缺少的东西也是时间。

“和你差不多大吧,”他似乎是在认真看着我的脸,而我虽然看不明朗,也只顺着他的目光回看过去。

看不清楚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不会有看着别人的眼睛会感到心虚的这种体验。

“你叫什么名字。”

“姒文茵,”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这世道是怎么了,头一次有小偷质问主人叫什么名字。”

余又江的确有当小偷的天分。

他说,他的左右眼视力都在1.5,即使隔着半里地,也能看清楚对面的东西。庙会时看烟花格外清晰。

可我打赌,我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小半个月,至今没听**提起过青梅树下面有什么宝物。再说,如果真的有那种宝物在,我们又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来住呢。

“我住这里都不知道有那种宝物,”我问他,“庙会的烟花真的有那么漂亮吗。”

“有。我听说是很值钱的宝贝呢,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我找找?”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笨贼,果然是世间罕见。

虽然不知道医院的诊断结果究竟是什么,从高中休学以后我的视力也是越来越差,这让我很难相信**告诉我的“仅仅是劳累”而已。我知道,我正在离那个一片漆黑的世界越来越近,如果不抓紧时间好好看看,说不定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好吧。”

我答应了余又江的请求,他从墙这边翻过去时身手格外矫健。我看那团影子从一片绿意间渐渐消失,心里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腌青梅配烟火,真是极好极好的。

那次交谈后,我的思路飘得很远,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回忆不起夏日看烟火的感觉。

**说人的记忆细胞也会生老病死,有些故事不经常想起,就会被慢慢忘记。这是正常现象。

可我却没法解释,自己坐在庭院里看天的感觉那么熟悉,空空荡荡的脑子里只搜索得到有关于化学方程式和重力加速度的计算公式。我有时候会忘记很多东西,甚至包括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清晰的世界,又或者以为这一切的开始如同我现在看到的这样。

余又江偶尔会从围墙那边翻过来,落地时格外笨拙。踩着**回家的点离开时,却变得矫健起来。

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这个小镇的故事,关于他不怎么顺利的高中生活,和惨不忍睹的成绩单。然后看我凭借着他念过的一小部分题目信息,完美地解开了困扰他多时的作业题。

“姒文茵,你真是个天才,”他感叹,“就是记忆力差了点。”

“何以见得,难道要我完整地背诵《滕王阁序》,来证明你和我到底谁的记忆更差吗?”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去上学吗?学校很有意思的。”

我装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侧着耳朵听他翻书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好好写作业吧,你已经如此笨拙,再不学习就算找到了宝藏也没用。”

他始终坚信青梅树下是有宝物存在的,有一些也许只有院子的主人才能看见的宝物。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已经过了那个轻易相信那些奇妙故事的年纪了。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根本也看不清楚那棵青梅树下存在的东西。

我在慢慢失去很多东西,并且是无法也无力挽回的那种失去。

我住在小镇的第二个月,**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把胡琴,她说院子里信号不好,收广播有点困难,闲得慌时可以自己制造点声音。

她经常不在家,别说带我上上街,就连我平时的起居饮食都要自己照料自己。

“啧啧啧,你这二胡拉得挺好,和你的气质很配。”

那天余又江问我为什么没事总爱闭着眼睛,是因为拉二胡的人都有这毛病吗?

我和余又江在一起的时间里,总是让视线停留在他周围的景色上。我害怕他会发现,这样天才的我其实快要成为一个瞎子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视觉和时间一样正在缓缓流逝。

所以我只能换个方式嘲笑他:“呸,音乐不需要用眼睛,要用心,用心懂不懂?”

我拙劣的借口也总是让他信服。

我看不清楚,也许他会在听了之后和我一样闭上眼睛,靠着所谓的“心”来感受世界。即使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一点也不浪漫的理科生,坚信感受世界的是外周感觉器的传导神经,而不是自己信誓旦旦说出来的“心”。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余又江爱哼的那首民谣,他说我的曲子里有青梅成熟时的味道。

他说我在音乐方面也有出人意料的天赋。

我明白为什么。当人失去了视力,仅仅只仰仗听觉来与外界取得联系时,她在这方面的才能往往会叫人吃惊。可我更加明白的是,无论怎样,我和我的曲子始终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

“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出门呢。”

“不想去。”我答得云淡风轻。

余又江说,隔壁庙会放了很多烟花,前不久腌制的青梅非常好吃。他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险些就使上了坑蒙拐骗的手段。

而我死守在庭院里的第三天,终于受不了他描述里那些拙劣的词语。他在我手腕上系了一根绳子,说是庙会很多人,要是负责把我带出去却没办法带回来就糟了。

“走吧。”

就出去一次,一次就好了,只要迈出这扇门,就一定能发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苦笑着被拽出庭院,开始努力回忆起一个正常人逛街时的姿态。

毕竟,一个半瞎子要骗过身边所有正常人的确是有难度的。

可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认识余又江这种笨蛋,他拽着我跑了半条街,恨不得给我介绍所有他认识的人。

“余又江,你说你是不是傻?”我在后面一跌一撞,靠着仅有的一些视力努力跟上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得不得了的余某人。也许我一开始被他拽出来就是个错误,比起外面的世界我更适合作茧自缚。

“喂,余又江,你带一个瞎子出来逛街啊,难怪最近总是见不到你。”

我看不见对方的样子,只是下意识地靠余又江近了一些。我很想反驳我并不是瞎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话说出口的勇气。

我现在的确不瞎,可是过阵子呢。我唯一害怕离开那栋老宅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自己来面对别人。也许我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双目失明的结局,却如此害怕被别人察觉那女孩原来什么都看不见。

“人家哪里瞎,别以为你这样就能搭讪到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啊。”

是余又江的声音。我抬起头,感觉迎面被扣上一个东西。

“今年很流行这样的猫面具,送你一个好了,当做你被我强行拽出来的补偿。带着走路会有点不方便,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牵着我的手。”

“你是不是傻……”我刚要甩手,却因为系在手腕的绳子碰到了他的胳膊。

余又江顺势牵住我,回过头来安慰我说:“好啦,就当我在萝卜地里捡来个妹妹吧。”

秋天刚要降临时天气很凉,我被余又江紧紧地牵着在人群里穿梭,手心却一直是温暖着的。

世界那么大,可我一点也不害怕。

“烟花很漂亮啊,姒文茵快多谢我带你出来吧。”

我不用抬起头也知道,漆黑的夜空里我只能看见些明明暗暗的闪光。“嗯,”我回答他,“刚才的那个,特别特别的亮。”

我猜余又江应该也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带我去看烟花的时候,我连他买给我的那个缠人的面具都没有脱掉。他没有再问过我为什么不到外面世界去。

我们这仅仅一墙之隔的关系持续了将近半年。他也没有再问过我任何问题,包括他最初跌进院子里想要寻找的那件宝物。

我总安慰自己,也许记忆才是人最容易老去的部分。

余又江最后一次从院墙翻过来时,青梅树的翠色已经渐染成金黄。窗外鸟的声音越来越小,知了偃旗息鼓,蟋蟀莫名安静下来。

我从那场庙会回来后,把他送给我的面具挂在墙上,以便他每次偷偷溜出来找我时,也多少有些成就感。

可那段时间,余又江总说高二的课程很忙,题目很多,题型变化得也很快,再不勤奋努力,就真的没脸再来见我这个连大门都不愿意迈出的天才了。

**在附近的工厂找了份新工作,没日没夜地加班。

她总要提醒我注意身体,不要离开家。如果哪里又有一位神医家传的秘方,据说治好了不远处村落里和我一样症状的怪病,她又会和几年前一样用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无限热情,用尽所有微薄的力量,为我谋求一纸良方。

总之在秋雨落下之后,几贴中药并没有成功挽救我剩余的视力,反而让我一向完美的佯装不得不用现存的一丝光感来拼命弥补。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异常有意思,得知自己快要成为瞎子之后的我变得异常胆大。摸准了**加班的时间,竟然也跌跌撞撞地出过两次门。距离我家几公里以外有家教堂,我曾有一次顺利摸着墙角走到那里,站在窗户下面听了半个小时手风琴弹奏的声音。

我总得给自己踩踩点,要是真有一天瞎了,也要知道这条路上哪些地方带着二胡卖艺比较方便。

“姒文茵,你知道乐器比赛的事情吗?”

余又江带着这个消息来时已近深秋,他还是把我当成那个连大门都不愿意出的大小姐,却为我琴弦上跃起的新音符大吃一惊。

“不知道。”

“天哪……这就是普通人和天才的区别吗,”他的自言自语我听得很清楚,“我还以为你就已经在练习参赛曲目了呢。”

视力下滑以后,我的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尤其是对于音乐,只要是听过几次的旋律,都有几率在之后的某个日子被我突然弹出来。这算是一无是处的我,除了学习以外的唯一一个特长吧。

“是啊,像我这样的天才,你这种普通人是不能理解得了的。”

**说我休学以后整个人都变得异常暴躁,她劝不动我。而我在对着亲人发过几次火以后,坏脾气也在有了余又江这个无论怎么欺负都不会生气的新朋友后,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姒文茵,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他突然问我。

余又江那天呆的时间很短,他想让我参加城镇剧院里举办的音乐比赛。

你这样的天才一定没有问题的,他说得比我更有自信。

可只有我知道,看得见的天才和看不见的天才,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尽管我并没有办法拒绝他。

5.也和我交换一个秘密吧

“只要你愿意参加,什么都可以吧。”**答得有力无气,也许她根本也没有注意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而那次庙会带给我的另一个好处,除了烟花,还有余又江的同班同学私下出卖了自己好哥们的一段“旧事”。

“据说‘余又江那时候暗恋隔壁班的一个小姑娘,还在人家的家附近刻了自己和对方的名字,最后被自己亲妹妹举报,他老爹抄着棍子追着打了半个多小时。’”

“嘿,你说的这是哪辈子的故事……”余又江含糊了一句,“前尘往事,不必多提。”

这分明是欲说还羞。我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教导他:“少年,既然有暗恋的小姑娘就该努力学习嘛,不然日后拿什么去给人家幸福。”

余又江一声不吭,我猜他正当着我的面把辅导书一本本摊开,然后又开始给我念那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东西。

“我就算能把整本书的题目全解出来也没有用,”我笑他,“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好好照顾下自己的成绩,这才是当务之急。”

可他有过那么多宏图壮志,只有这一件是最为坚忍不拔。

余又江总要在休息时间,带着一大堆书来找我,用他最引以为傲的英语发音,一遍又一遍地念那些僵硬的对话。

“说不定啥时候你出国还能带我一起飞呢。”他的天马行空有时候实在缺乏支撑的依据。

“我为什么要出国,你见过谁拉二胡拉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去的?”

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微笑着的。

那一阵子我的视力越来越差,终于只剩下了薄弱的光感。天色开始变得很快,夜晚将世界吞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顺利地获得了复赛资格。

评委只听了一分多钟就示意我停下,毕竟初赛所在的小房间实在站不下几个人,几步就能走到门口,早点得出复赛的名单对双方来说都有好处。我不讨厌小房间,这样起码不用担心会被看不见东西给绊倒。

而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余又江就站在初赛赛场门口,他总能在我直挺挺地从小门出来后拽我走出人群。

初赛的露面,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这么一名走路跌跌撞撞的参赛选手。

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难题就是:我该怎么才能顺利地从复赛门口走到舞台中间呢。

“你参加复赛就一定要这么标新立异吗?”余又江不得不在前面引着我走到会场,他说,“平时就没见我这么爱打扮的。”我从箱底翻到**很早之前改良过的汉服,声称二胡这样的传统乐器就要搭配出一种传统的感觉最能吸引人。

“难道你见过穿着小西装表演民族乐器的,”余又江被我的问得答不出话来。

我并没有标新立异的意思,也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仅剩的一丝光感走到聚光灯下,可我却没有信心能顺利从会场走出来。如果我在出来的路上摔一跤,把责任推到这一身长长的裙装上,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余又江临走前督促我好好准备参赛曲目。但可笑的是,比起参赛,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掩盖我看不见的这个事实。

他从庙会回来以后异常的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拥有数量众多的故事。而明明是他带着我走出囚笼,我对他却是一无所知。

“余又江,”我突然想起来问他,“如果我赢了比赛,你也和我交换一个秘密吧。”

傍晚的光线并不好,他背对着我的影子突然就消失了。

余又江还是带着他的习题册去了会场,他说我运气很好啊,恰好是在放假的时候比赛。

我笑着反问他,倒是不知道是谁运气很好。

“等台上喊了‘姒文茵’的名字,你就可以上场了啊。”余又江显得比我更紧张,“如果你能在这场比赛中拿到名次,来年夏至我请你去摘青梅,去看整个区最美的烟花。”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那天交换秘密地提议,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吧。

比赛的那天灯光真的很好。

我坐在聚光灯下,闭着眼睛仅仅能听到自己琴弦的声音。复赛是自选曲目,我只有一首曲子,是他经常会拿来哼上一小段的那首,调子有种初恋青梅竹马的感觉。演奏时间8分钟,恰好是从两小无猜到永不相见的一整段时间。

有时候我也会想,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如果写成曲子,再轰轰烈烈的故事,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昙花一现吧。站在不同视角的两个人,要怎么才能看见相同的东西呢。

一曲尽,我最先听到的竟然是余又江的声音。“文茵,你太棒了!”掌声响了很长时间,评委听说这是当地民谣改编的曲目之后,也对我给予了格外的关注。

“这位选手,你可以回到场下了。”

“可以回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睁开了眼睛,我敢保证我是真的睁开了眼睛。

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催场的声音很急,我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着向前迈出一步,却毫无预兆地跌倒在舞台中央。大概是缠着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了吧,别担心,大家还不一定发现我看不见了。我安慰着自己。

“抱歉啊。”我挣扎着爬起来,使劲微笑着,一片哗然中听到余又江的声音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那感觉就像落水后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他在哪里。

“姒文茵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

不认识的女声。

“没,不好意思啊,她可能有点不舒服。”

余又江的声音。

我愣楞地站在台后,想想自己这样的结局也早就显而易见,事到如今自己还有点接受不过来,我的心理素质果然还是不过关啊。

“余又江,”我感觉到有只手牵住了我,眼泪竟然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

“别说了。”

他的语调意外低沉。我感觉到什么东西一下扣在了自己脸上,是庙会那个面具。

“走吧,姒文茵,跟我走。”

我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余又江牵着我走的是回家的路,眼泪却隔着面具从脖颈滑进衣领。

“姒文茵,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余又江牵我迈进宅子的门槛,在我耳边落下一句话,“我一开始就发现了,天才的演技也并不怎么妙啊。”

余又江那天破天荒地陪着我等到**回来,而他和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碰面。

**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再看见的,那些都只是迟早的事情,我需要的只是一些时间,我需要等。

角膜捐献的数量,在这片小小的城区里总是有限的。人们始终放不下抱残守缺的概念,据说有人排了三年的队都还没再见到太阳。

我真的得等。只是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余又江那年该升高三了。我问他是怎么发现我视力有问题的,他只是轻轻地说,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我装得真的有那么不像?我想不通。

“文茵,青梅又要熟了。我要转到县上的重点中学去走读,你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到我了。”

“余又江,你是不是傻,”我笑着说,“我本来就从来没见着过你呀。”

“你会看见的。”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的眼睛很大,很漂亮。烟花会有的,青梅树再成熟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的。

而我信了余又江。

他说,天才啊,总是会被特殊的好运照顾,像他那样的就不行了。

我在冬至等到了**带回来的好消息。

非常残忍的是,我竟然像是在期待着谁的死亡来使自己重获光明一样。

“捐献者是前不久因为肿瘤去世的男孩,你的运气非常好,他满了十八,自己签署了捐献协议。”

我得到我的新眼睛是在那个冬天。纱布一层一层地缠绕着,我希望等到冬雪过去,来年春天可以实现与余又江一起摘青梅的愿望。

可是我并没有等到故事里的那个人。

却在第三个三月末收到一封慢邮的匿名邮件,说青梅树的秘密,就藏在树干最矮的分岔上。

如果不是我闲得慌,早早收拾好了恢复课程的手续,大概至死也不会爬上那堵围墙,去见证一个极有可能是恶作剧的故事结局吧。

青梅树长得很高,它和我一样,去年刚刚过了十八岁。

它的枝桠有很多分层,新果满满当当地挂满枝头。而我所寻找的那个分枝,恰巧就在围墙附近等高的地方。

上面笔画稚嫩地刻着,我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再往近,歪歪扭扭地写着“姒文茵”。

旁边标注着日期,恰好是每年三月末的这个日子。

“姒文茵。”我坐在枝头,猛然朝着院子里看去。有个穿着淡蓝色衬衫的男孩,抱着一摞习题册,正在向我招手。

“余又江?”

“不是,”他安静地答道,“书是余又江托我带给你的。”

“那他人呢?”

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那个人的脸。

可树下的人伸手指了指我,很长时间,才回答道:“他不是一直就和你在一起吗?他和你一样也是搬来这里疗养的。去年是第七次化疗,却始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我突然意识到,隐姓埋名住在这座小镇的,我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我给他很多空洞的梦想,却一个都不曾努力去实现。

青梅熟了,一场大雨后世界格外寂静。树梢上究竟落了几只躲雨的鸟,我看得一清二楚。

余又江,你知道吗。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如果写成曲子,再轰轰烈烈的故事,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昙花一现吧。

我用尽诸多表达,也没料到永远不同的两个个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看见相同的东西。

但是我猜,你是知道的。

而你,已经给了我答案。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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