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明忽暗的灯火在天阶上延伸,从山脚至山顶,驾仪送至广寒殿门前。

冬月十五。

本来这样的日子,或者安排两位公子作伴而行,或者直接安排异能者去陪寝,没料到,教主居然让葛门主传下话来,指明要苒方一个人去。

我坐在东庭背后山脊上嶙峋的石岩间,望着广寒殿巨大的黑影,依稀可见阵形之丝从那里扩展到自在天各处。

淡白的月色被慢慢变厚的云纱笼罩,渐渐的越来越暗。冷风刮过面颊,我凝出一点幻火,把刚到手的密报掏出来,快速扫一眼——

内容事先调查时已猜到些,冷哼一声。

三重门、四重门的家伙,竟敢私收贿赂,借苒方的手向教主讨好处?揉碎的字条于夜雾中散去,我习惯性的在附近几个结界点上按了按,加固。

师傅当年教导我和璍,基础相同,发展则是两个方向:璍的幻力比我强,偏重镇魂之职;我做他的辅助,偏重各类教中事务。并且,葛门主也算我半师。

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直都是我在处理。

主封印那边传来隐隐的鬼号,想到今天是苒方进了广寒殿,我顿顿脚底的石块,心里不免生出点幸灾乐祸——苒方入南苑半年,这是第一次在十五侍寝,还是独个。

「璍怎么考虑的……总不成是要吓吓他?」

边走边想,不经意侧了一下头,入目乍见的异相让我陡然一惊。

——南苑的某处突然亮了一小片,仿佛白日水波荡漾中的倒影,石筑楼阁的景扭曲扩散,泛出浅浅的红光,而后瞬间消失。

是枫蓱院。

居住在那里的水占师莦旭几日前就告了假,开始他本门的冬月例行闭关。二十天的期限,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当下拔足直奔目标而去。

六重门门主芵芟几乎与我同时到达。来不及寒暄,也担心拖久了引起周边各院的恐慌,我们一起悄然跃入异能力量波动的中心。

……幻力光晕下,遍地镜台的碎片和水渍,莦旭半靠在门框边,全身透湿,胸口暗红的血迹染满整片衣襟,青白的脸色,呼吸几不可闻。!!!

“鬼驭师……”借着我和芵芟施加的幻力,稍微清醒的莦旭吐出这三个字,勉强咽下我送到他嘴边的药,歇了两口气,费力的道:“一个时辰我才从他的封印中挣出来传信,快去援助教主!”

染满鲜血的手掌拍到我胸口,地上的血水活了一般飞起旋到周身,如同被吸入漩涡的感觉——水占师的转移之术「影波」。凭依水占师的灵血及咒文,我被瞬移进了广寒殿。

北角厅九幽之光变幻,绿色的磷火上下翻飞,五芒星阵凭空出现了七个,或鬼爪或鬼角蠢蠢欲动妄图挣脱束缚,红衣的身影周旋其间,银链长刀挥舞——

我即刻纵身上前占据璍背后的位置,拉开架势。

弥漫的黑雾中,悬浮着一张红彤彤的狰狞面孔,咭咭的笑:“教主好福气,美人环绕~~水属阴,那傻瓜居然在交合失了阳气之后开始闭关,白白的给我开门嘛——他也算有几分本事,竟能占卜到我的真身!我自然顺路进来了~~哈哈哈~~教主封下这么多鬼,送我一只又何妨?”

我和璍都不曾见过真正的鬼驭师,仅从书中了解到他们能召唤和驾驭鬼族,并以此来增强实力。眼下这个鬼驭师张开数个召唤星阵,相当于在这封印之地,同时开了很多个洞!

我瞥一眼黑影背后缩在角落里的苒方,他呆呆的捧着个沾着蓝字的归魂石,鬼影飘忽的现实已经让他吓得说不出话。

快要破界而出的鬼物、张狂的鬼驭师、急需复位的归魂石、坏事的苒方……

我忘记我是怎么越过雾瘴冲近去夺下归魂石的了。后背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支撑着净化了蓝色的咒文,重新封闭了鬼门。

细细的血线从脚底向四处蔓延,我自顾自的念诵镇魂咒护持封印,什么也感觉不到,模糊的视野中,璍抱着苒方,炫亮的光影绞碎黑雾……

映入心底的,只剩银红相间。蓦地泛起酸涩:

「你……他……我……」

……

鬼冥河的水冲刷河岸,带走血一般的红,岸上的曼珠沙华却如同被不停的渲染一般,分毫不减颜色……

深深重重的叶片败落,开出大片花海。摘一朵,放到河水中漂洗……没有根系的花,不多时便消褪了艳红。

断了念想,没了根源,便能流尽一生血,忘却一世情。

我咬咬牙,迈入水中——

身边的景却突然变化,不是曼珠沙华,也不是曼陀罗华,而是……遍地的茜烟花。

熟悉的身影,淡紫的衣,拉住了我的手。

……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啊……

……

我坐在窗边的阳光下,例行吃药,接着让人帮忙更换后背敷伤的药布。

虽是晴天,外边却是整个银装素裹的景。

昏睡之时下的雪么……?山边赤红的茭兰迎寒开放,远望去又是红白相间……

『若你都忘了,还有谁……』

依稀还记得梦境中挽留的言语。

我苦笑。习惯性的惦记教中事务,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追问那夜异变的善后处理的如何,得到答复:『教主亲力亲为,请艮门主不要挂心。』

璍……

事过五天,每日都是等我睡下了他才来。

他可知,他自从昼夜分离中恢复过来,常期浸染在广寒殿燃着的香中,那独特的清味,留得越久,越不散……

“今天可以走动了?”

闻声回头,火红的颜色已经坐到我脚边,顺势往锦被上一躺,不待我应答,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舒了口气:

“好累。让芵芟扫尾巴去了。”

房内的侍从在璍进来的时候就关门退了下去,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金色银色的发丝闪着辉光,他半眯着眼,说道:

“这次的事情,是我疏忽大意。莦旭太沉闷,修行上有什么讲究开始也不说。如果尽早防范,就不会让鬼驭师从他的水幕结界偷渡进来。”

“苒方那孩子……”璍顿了顿,“我知道底下有无聊的人动歪心思,让他一个人来……本是为断了他的念想。那孩子太单纯,别人说了他就信,偷偷弄了「愿符」在身上,倒成了鬼驭师来往的便利容器。”

「愿符」——在普通人而言,的确是能有效果的东西,只不过对象是镇魂师,则另当别论。我没权力责备他的私心,他也只是希望和喜欢的人更近一些罢了。孰料符术对璍不会起任何作用,反倒是……苒方从何处得知这秘法?

“估计鬼驭师打算先潜伏在莦旭的枫蓱院伺机而动,那里和苒方住的悦清院又近,约莫是感觉到了符的存在,立刻就附上去,再借普通人的气息掩护,才逃过广寒殿的封印阵。我清查过了,三重门、四重门还有极少数人带着类似的符。”

“……是鬼驭师布的局吧。”前后连起来一想,整个明了。我早晓得有普通贿赂之事,却顾着璍对苒方的态度,心里一直不舒服,没曾料想千丝万缕层层深挖,鬼驭师的眼线早就埋进了自在天!而最后一处把关失职,在于我送苒方上广寒殿之前没能发现他身上藏的符!

璍好像没察觉我的心绪变动,首肯:“是的。莦旭伤的不轻,后来又消耗了极多的力量——不仅冲开鬼驭师的封印、送你到广寒殿,还以精血为媒帮我结了护阵——虽有灵药相护,没个十年大概也醒不过来。我已经让葛老把他沉眠用于恢复的冰棺整个封到禁山深处的谷底,等他康复了,自然能自己出来,要叙职也是那之后的事情。”

趁璍的话暂告一段落,我张张嘴,正准备为失职请罪,却听他继续道:“多亏莦旭的护阵,还有你及时关闭鬼门并牢牢守住,我才能专心灭了那鬼驭师——艮莨,我当时不是想不顾你的。苒方没有自保的能力,若他惊吓之外再受伤……本来夜间陪寝就……他又是少有的不会害怕我的「青眼」的人……”

讲到这里,璍的声音突然放轻,“若非我对苒方和对其他人略有不同,也不会让人钻空子。那孩子被鬼驭师的气附过身自是不能再留,我已经销掉他的记忆,着人送去外地了。他才十七岁,也没待多久,换个环境,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不会再让人像芜渊那样被搅进来了。艮莨,抱歉,害你也受重伤,是我的过错。”

“教……”

“南苑这次少了两位,还有快到年限的……明年开春,”璍坐起身,笑的寒凉:“又要出门寻人了。这人来人往的,让旁人年年月月有大热闹可看呐。”

最后这句很是刺心,正式迎亲是给男宠们相应的尊重,璍说出来的语气,就好像他这个娶亲的人在给别人唱戏似的。言语中透出无奈,添上些对普通生活的羡慕,更多的,是深深的寂寞。

或许,我不该嫉妒,他从苒方那里获得的,一点点温暖。

“他们一定都得忘记,你怎么能忘……”璍趴到我弓起的膝盖上,侧头并不看我,“师傅训诫『你谁都不能喜欢,有好感都不行』,我再不敢违——芜渊差点死掉、千冰那个时候几乎发生鬼啸、苒方……”璍存心不让我开口,“其实师傅自己最后也没做到。”

“嗯?”半天,我只疑问出这一声。

“彼岸花,花开彼岸落成白,方得解脱。当初我性格两分,虽然有你和葛老在,师傅若早全然放下,他怎会走的那样决绝?师傅到底还是寻那人去了——也不知道最终寻着没。”

「那人」就是师傅手中的茜烟花残留粉色的原因罢。

我抬手扶了璍的肩。

璍,就是我的彼岸——不能言爱,也不能放手,更不能遗忘……除了我,再没有谁能了解他的孤寂。

此生,早已结上死扣。

“属下还和以前一样助……”

“艮莨,等以后有了继承者,我卸去这教主职务,散了这身功力,和你一起走吧。”

璍匆匆打断了我的话,挨着膝盖的部分这才觉到点潮气,厚厚的锦被都浸湿,他的话……窗外是正午的暖阳,我却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明白的,那个字,我们都不能说。”

我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等你恢复了,忙完年底,茜烟花差不多就到生长期,我们再一起去繁洛。”

“好。”

……

白底镶红的茜烟花,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丝缕温情,不需淡忘。

在痛里找寻些许幸福,向寂寞中索取点滴期望。

相知相伴,只等千帆过尽、浮云散……

《彼岸花-镇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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