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冒起了一圈小气泡。
小气泡层层漾开，逐渐越来越大，从寒潭水里翻腾出半裸的李戬。
寒潭水实在太冷了，李戬出得水面，脸色冻的极白，浑身控制不住的打着寒战，在寒潭呆的每分每秒都让他的肌肉如同刀割般剧痛。
任谁也想不到寒潭底下会连着另一个山体的空洞，从寒潭底游过来就能到这里。
这里与玄奇山巧妙相连，实际上通过寒潭底游过来，便已然出了玄奇山的地界，于是两人约定好在此见面。
李戬必须忍受过寒潭的巨大痛苦，他要来见一个人，除了晏然之外，只有他能让自己恢复功力。
自从音羽门定了来玄奇山的计划之后，这个人就一直在他们身边。
他的武功深不可测，就连师傅这种排行第三的绝顶高手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是天下第一，凌绝门的掌门，李承天。
李戬第一次来这里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他控制不住身体的剧烈的抖动，抬头就能看见一光束通过山顶处的山洞，直射进这个山体的空腔里。
他第一次来时，只凭借轻功就可以从那个山洞轻巧落到这里。
但他被晏然封住了功力，如果从那里落下，很可能摔死。
迫不得已，他只好忍着切肤之痛从寒潭里游进来。
李戬看着那洞口，有一瞬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井底的青蛙，井里再大，他抬头也只能看见井口的那一片天。
井口撒进来是阳光之时，他就沐浴在这阳光里，他就是音羽门的首席弟子，表面风光无限天之骄子。
井口透进来是月光之时，他就躲藏在这冰凉的月刃里，父母抛弃他，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最严厉的师傅。孤独如最锋利的刀，将他的所有感情划的面目全非。
更糟糕的是，若井口落下的是雨，不管雨点打在他身上有多疼，旁人只会觉得青蛙应该享受这种风雨中的磨砺。
他只是一只没有人看见，躺在烂泥里的可怜青蛙。
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他的额头，他紧咬住下唇，身上的寒战越来越细密，竭尽全力往岸边趟去。
待到岸边，他已经完全受不了寒气的压迫，被迫打坐运功，企图把身体的寒气逼出去。
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这个狼狈又失败的样子，被李承天看到。
晏然的银针不是吃素的，李戬想靠意志战胜绝不可能！
李戬想强行运功，使得他体内真气猛然一滞。李戬喉头一甜，血气直窜上来，他控制不住的一口血喷出来。
一个身影却不紧不慢的信步踱步到他身边，伸手在他的肩头上一按。
李戬立刻感到一股充沛的真气输入到他的体内。
李戬感觉这股江河一般的充沛真气直冲他的经脉，推进着他体内的银针在血液里迅速游走。
银针细如牛毛，从他的手臂生生被逼出体外，手臂虽疼痛，但李戬却顿感一阵轻松，银针之威已经解除，只要他勤加恢复，就能将功力恢复如初。
巨大的疼痛使得李戬头上汗如瀑流，但他内心却从未如此开心过。
还未等他有所开心的表示，脸颊就遭受李承天突如其来的耳光，火辣辣的疼迅速攀上了他的脸颊。
他也顾不上脸上的痛楚，翻身跪倒就拜：“谢前辈解我身上的银针之苦。”
李戬大声的感谢在这空荡的山体中回荡着。
中空的山体里只站着玄色锦衣的中年男子和跪拜的李戬。
玄色锦衣男子正是李承天，他高冠束额，一双桃花眼多看一眼都是风情，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分明就是一个俊朗的美男子。
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的痕迹尚浅，但阴鹫之色布满俊朗的面庞。
他看李戬的神色喜怒难辨：“竟然被这种雕虫小技所困，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李戬不敢抬头，只回应道：“是我一时疏忽。”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是一败涂地。”说完，他竟自顾自笑了起来。
李戬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只得忍气吞声道：“是我没用，丢前辈的脸。”
李承天收复了笑意，淡漠的说道：“你是挺没用的，我让你杀云盖雪，你受了伤，云盖雪也没死，你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
李戬咬咬牙，实则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前辈，我实在不明白……”
李戬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心，抬头直视着李承天。
这些天，这个问题纠缠着李戬不得安生，现在终于问出来，更带有几分恼意：“前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杀云盖雪？”
“你可知道云盖雪与李成蹊是什么关系？”李承天悠悠的问道。
李戬一愣，他没想到，李承天会是这个回答。
李承天也不指望他能回答，又是神经质的一笑：“他们是亲兄弟。”
李戬从地上直接站起了身：“亲兄弟？你让我对云盖雪动手，那李成蹊如何会把乌珊给我！”
“如何不肯？你可知今年玄奇山就得两支乌珊，你不杀云盖雪，云盖雪这个病秧子就会用掉这两支乌珊，我是为了你好。”李戬的怒气冲冲，李承天反倒不生气了。
李戬的怒气逐渐被疑惑侵占：“我若杀了云盖雪，他就算有一万支乌珊，也断然不会给我的。”
“我何时说过，你要的乌珊，必须是从李成蹊手里拿呢？”
李承天忽然大笑起来，这大笑与他之前的笑意完全不同。这笑声充满了发泄，恶意、嘲讽之意，骤然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李承天却不打算停止这笑声，他笑的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说：“你可知道，我在他们俩兄弟身上种下了什么因果？”
李戬不回应他的癫狂，却在心里唾弃道：“疯子。”
李承天却听不到李戬内心的嘲讽，只是得意于自己疯狂的创意，自问自答道：“是暗示，我给他们的心，种下的最黑暗的暗示。”
李承天抚着山体的石墙，怔然的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生活在一个很像这里的山洞。不同的是，那里有很多很多的书。我从一本古籍上，见识到一种很神奇的术法，名为催眠。”
李承天絮絮叨叨的叙述着，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我十分喜欢这种杀人不刃血的方式，这么多年，我实验的最成功的就是这一对兄弟。”
李承天得意的说道：“我给他们很多的暗示，当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心有杀意之时，另一个人也会感受到有抑制不住的杀意。”
李承天笑着问李戬：“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的？”
他问出来，本也不需要李戬答复，又转头继续他的叙述：“这些年云盖雪做的很好，他的杀意渐浓难以控制，完全靠晏然的医术配合乌珊，才能压制住他，他的杀意对李成蹊的影响非常大，我一直在等，在等李成蹊变成云盖雪的那一天，一对双生子的杀人狂魔，足以流传千古！”
李戬被这种闻所未闻的术法震慑，更被李承天疯狂的举动给吓到了。他竟从未想过，凭李承天的武力本可以轻易杀死云盖雪和李成蹊，他却不这么做，倒像煞有介事的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一般。
李戬一时间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乱糟糟的一团纷乱。
李戬讷讷的说道：“为何前辈不给他们一个痛快，亲手杀了不更痛快？”
李承天摇摇头：“我就是要图个痛快，我才要慢慢折磨这两兄弟，让他们知道，什么亲情手足，根本就是笑话，我要让他们恨对方，然后亲手杀掉彼此。”
李戬又问：“那你让我给云盖雪下毒，万一云盖雪被毒死了呢？”
李承天哈哈笑道：“死不了，他现在若没有我的呼唤，必然不能醒来。晏然给你下针，你给云盖雪下毒，你也不算完全的废物。云盖雪可是得过我真传的弟子，只要我唤醒他，他一定会亲手手刃他的亲哥哥。”
他看向李戬：“亲手杀死了哥哥，清醒之后的云盖雪必然不能独活，一切就结束了。而你，再也不会有人会超过你了。”
李承天说这话的时候，整个眼瞳都附上了一层灰色，瞳色由灰到金，声音中带有特有的蛊惑。
李戬不自觉的看他的眼睛，耳朵里也都是李承天的声音，层层叠叠，如水般荡漾：“再也不会有人会超过你了。”
这句话极具有蛊惑力。
李戬觉得眼皮子变得十分沉重，睡意如浪袭来。
李戬努力的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道：“云盖雪是魔头，该杀。李成蹊是好人，不该杀。师傅说，我们是正派，要匡扶正义。”
李承天听得他的话一怔，细细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迸出，如钢丝绕在皮肤上，皮肤上逐渐被勒出血痕来。
笑声越来越大，李承天的瞳色越发的金了。他的声音越发蛊惑：“李成蹊死了，江湖上再也没有乌珊，武林大会上我助你你扬名立万，再也不会有人会超过你了。不然你知道，你打不过他们俩，大家都会知道你是个废物。”
李承天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道：“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李戬得眼睛摹的睁大了，瞳孔中附上一层灰色。
李承天看他变化笑道：“对，你若听我的。乌珊，武林大会，乃至凌绝门都是你的，你会继承我的衣钵，统领整个武林，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了。”
在这恐怖笑声里，李戬点下了头。
***
天色渐晚。
若愚等在这堆衣物旁，并不是她胆大包天，而是她相信只要在玄奇山，音羽门的人就绝不敢动她。
她又瞥一眼那衣服中包裹住的玉佩，心生疑惑，为什么她越看这东西越面熟呢。
若愚喃喃道：“到底在哪见过这东西？”
“你是谁？”
若愚正认真的思索着事情，骤听耳旁一个声音，整个人都被吓的跳起来。
李戬依然从水中走出，但他功力已在恢复，全然没有了去时的尴尬，这寒潭之水已经再伤不了他太多。
若愚骤然见水中走出一个半裸男子，赶紧双手捂住双眼，背过身去。
李戬仔细辨认这女子。
他认出来，这是他见过的人。第一天进玄奇山他受伤的时候，是这个姑娘操持着音羽门安顿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戬不禁皱眉，他向来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心。虽然刚刚若愚并没有动手翻出他的玉佩，但他有直觉，她就是在看他的玉佩。
这姑娘倒落落大方，虽背着他，也不卑不亢的行礼道：“玄奇山若愚，见过李少侠。”
李戬不接她的话。
若愚半晌不见他说话，便自行站直身子，心里逐渐翻上一股冷气来。
此处地处偏僻，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她却不知道，她身后的李戬已经朝她抬起了手。
若愚心头思索如电。
她脸上勉强牵出一分笑意，声音却带着浓浓的笑音说道：“李少侠好生大方，这么贵重的玉佩敢放于这无人之地，若有宵小顺手牵羊，少侠怕要怪我玄奇山管理无方了。若愚正巧碰见了，就在这里守着，免得玉佩丢失。”
李戬一愣，他猜对了，她果然是在想玉佩的事情，却不曾想她有这种理由。
李戬脸上的阴戾之气逐渐散去，手也缓缓垂下了。
他露出如常的颜色来：“我在寒潭里练功，这寒潭太过于寒冷，怕玉佩受不住碎了，只能放在岸边。”
若愚听他语气，知道自己算是蒙混过关了，也心知李戬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下也不便拆穿，正想怎么接过话去。
她之前交代前来与她会合的小童子找来了。
若愚彻底松了一口气。
小童子见有外人，又见若愚背对与之对话，知是避嫌。
当下对这位男子行礼，又对若愚说道：“若愚姐姐，音羽门那边已经按姐姐的吩咐，重新安顿好了。”
若愚点点头。
却听身后的李戬说道：“你们去音羽门的驻地了？”
若愚回道：“嗯，帮主有吩咐，音羽门在玄奇山这段日子的饮食起居，皆由我负责。若少侠没有其他吩咐，天色已晚，若愚就先告退了。有事可让门人随时来唤我。”
李戬“嗯”的一声点点头。
若愚往前走出两步，忽然对小童子附耳说了些什么。小童子跑开，不出半刻钟便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把红彤彤的果子。
若愚接过那果子，在李戬惊愕的眼光中蹲下将果子放在他的衣物上。
“我今日去樱藜掌门那，她跟我说了一些李少侠的饮食喜好。这是今日刚得的新鲜山果，是我们玄奇山才特有的，很甜，少侠应该喜欢的。”
若愚摸摸小童子的头，笑声说：“走吧，该放饭了，饿了吧。”
小童子开心的用力点点头。
李戬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衣物上红彤彤的果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烧过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