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黄气象宏阔,看着同样滔天气焰的李存山,笑道:“这世间并不只有你才藏了手段,观你气焰虽盛,却内里虚浮,好好一个大男人,好的不学,最后如那街头巷尾的空心玉竹,呈了外强中干之相,可对得起你这男儿身。”

李存山无心与其逞口舌之利,便是虚浮又如何,淬体五境界,每上一层楼,便是登阁望月,步步高升,等走到顶楼,虽不能触月,总是离着那虚无缥缈近了一分。所以淬体四境,足以对之前的苏青黄形成碾压之势,摧枯拉朽。

今日之局面,苏青黄是必然要死的。尽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秘法,但观他气势,应该是与自己差上一线的,而这一线,已是决定了两人的云泥之别。

所以李存山当下大步走向前面的苏青黄,因其身上之炁竟呈血色,每一步,都像是在青色石板上留下了半点血红色脚印,他并不低头弯腰,而是如一只莽荒凶兽般横冲直撞,直冲向苏青黄,以他如今之气势,也是实在让人生畏的厉害。

二人同样手无寸铁,虽各凭手段恢复了内里的气力,可身子伤痕累累,早不复之前,他们所倚仗的,不过是胸中端着的那一口气而已。

换句话说,谁能秉住这一口气最后不松口,谁就能够站到最后。

因此二者此时舍去了一切花哨的招式,什么武技章法,通通抛诸脑后,脑中所想,不过是快准狠三字,用拳头,用关节,甚至用牙,对对方造成伤害,他们都是在消磨中忍耐,看谁能够支撑到最后。站着则生,倒下则死,两人都深刻的知道了这一点,因此每一次拳脚锤击在对方身上,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这种在外行人看起来无异于两个泼皮打架的行径,的确没有之前武技对撞那种如星空般绚烂的观赏性,却更能勾起这帮看戏的家伙平日里,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点向往着血腥的欲望。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苏李二人已是在台上滚成了一团,更是卖了命的叫好。看热闹不嫌事大,谁胜谁负,甚至谁生谁死,都和他们这帮每日把力气卖在庄稼地里和江边讨营生的粗人们,没有半毛钱干系。

青郡谁当家如何,谁把生意做到最大又如何,那些豪门大户几经沉浮,朱门上的红漆刷了又刷,到最后的,不还是内里酒肉飘香,外有枯骨受冻,仅隔着那一扇漆红朱门,这门里门外,却何曾相通。

都是一身的穷骨头劳碌命,平日里见不到这些高高在上的武修公子们如此狼狈,今日里难得的机会,一个个怕是巴不得血流的再多,拳头再重一些才好,最好是敲下几颗门牙,把脸打得破了相,省的自家媳妇天天做那入豪门的白日梦。

吴木心一直冷眼在旁,便是先前苏青黄昏死在台上,到了最后一刻才将将醒来,佳人的脸上也未曾有半分担忧神情。可是现在,一双素手捧着茶杯,秦如是细细看去,有着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尤其是指关节处,那点细密的香汗,像是在向她昭示着,一向安宁平静波澜不惊的吴木心,这一次,似乎也有不同。

的确,秦如是也能看出,苏青黄场上劣势不小,李存山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境界硬是同一场春雨过后的青竹,短时间内活生生的拔高了一截。

场上的苏青黄如今勉力支撑,要是他真的再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最后输掉的,十有八九会是苏青黄。

又是一拳换一拳,苏青黄一拳打中了李存山的胸膛,李存山也毫不示弱,反手一掌直取苏青黄面门,这一下如果挨实了,他的这张脸,非是要被拍成了一张大饼不可。所以间不容发之际,苏青黄略微的侧向一步,身子轻移,将将躲过,只是左肩有碎裂之声,苏青黄整个人都倒飞出去,却又在半空中借着这点力道翻腾了一下,最后落地着力,右拳以眼还眼,朝着李存山的脸上同样一拳。

李存山之前已经挨了一拳,知道这家伙的力道,再挨上一下,如今身子自己心里清楚,强弩之末实不为过。所以当苏青黄于半空扑杀而至之时,李存山只得以双臂格挡在头顶,双脚站定,好歹是硬接下这一拳。

苏青黄落地,本要瞬间再接上攻势,这才是如江河滔滔,连绵不断绝,不过突然的左肩剧痛,刚才整个肩胛骨都是碎裂,让其整个身子一个不稳,向左侧倾。

也就是这么一下子的功夫,李存山瞬间欺身上前,直奔苏青黄的右臂,苏青黄脚步后退,想要立刻拉开二者距离,終还是慢了一步,

李存山打蛇上棍,直接缠绕住苏青黄的右手,绕向背后,这一下,苏青黄身子里有再多的力气,此时也施展不出,更何况左肩完全不得动弹,无法挣脱。

李存山好不容易抓住了这点机会,自然绝不罢休,手上的力道更甚,就差把整个身子都压将上去,苏青黄被他以擒拿之式限制,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看台之上,许骁身边,姓孙的老人有气无力的说道:“看来苏家这小子要输了,许大人,是不是要我出手保一下。怎么说台上出了人命都不好看,更何况当年苏老太爷也算是为青郡贡献良多,这人死了才二十来年,咱们再把人家的独苗给送下去,怕会被底下人议论什么人走茶凉,说上不好听的闲话啊。”

许骁笑看了他一眼,又有些玩味的看着场中似乎败局已定的苏青黄,然后笑着说道:“老孙啊,事情没到这最后一步,无论如何都是结局未定,如果,这小子真能对自己下得去手,这一场,兴许会有转机。”

老孙白了许骁一眼,小声说道:“老头子我是没看出什么转机,得得得,您这父母官都不着急,我跟着瞎操什么心,真是皇帝不急太,呸,老子也不是他王阉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老东西为了富贵连根儿都能扔了去,还想着能在庙中吃香油,奶奶的,老东西的爹妈要是九泉之下知道自己儿子没了根儿断了香火,还不得被气得再下几层地狱。”

言罢,拿着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可风入口了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拿着许骁的杯子。

然后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两眼放光,本是死灰色的面目突然来了精神,把身子靠了靠说道:“我说大人,你这杯子里的,哪里是什么淮山岩茶,分明是酒啊,这手脚做的,若是被嫂夫人知道了,家里还不闹翻了天,老头子可记得一回,您这脖子上带着抓痕,非说是家里的狸花猫给挠的,底下人可笑话您许久了。”

许骁淡定的把杯中的那点喝了个干净,然后紧了紧玄色衣领,开口说道:“老孙,你莫要取笑,内人端庄典雅,温婉大方,怎会是你们口中的那般悍妇行径,流言止于智者,怎么你老孙头都信了那些谣传。”

老被称作老孙头的一直偷笑,再不多说。

台上,苏青黄使尽了浑身解数,奈何李存山力道大得惊人,甚至仔细看去,他的全身有着一层薄薄的火焰,那当然不是体内真炁所成之真火,而只是经脉之炁浓郁到一定程度的表现,可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称奇,所以苏青黄挣扎许久不得脱身。

李存山于背后已是面目扭曲,阴鹜狠厉的说道,“苏青黄,你到了下面也不要记恨我,今年清名时节,我也会在路边给你摆上点烧酒,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

手臂咯吱作响,苏青黄知道当前之局势容不得他再有分毫犹豫,如果不能想办法挣脱,后心门大开,真的再挨上一拳,就是把医家的老祖华佗从坟头里刨出来,也回天乏术。

所以苏青黄接下来之手段,不仅是李存山,曹开泉这些场内之人,便是场外的泥腿子们,杨秃子和他的师爷,苏家众人,甚至是吴木心都不曾想到,以至于失神到失手把整个茶杯都给捏碎,把杯中的那点茶叶末溅在了素白的裙摆之上,也未有察觉。

苏青黄,这个大家曾经口中只会寻些风花雪月,差点把家里两辈积下来的祖德都败光了的苏家少爷,虽然先前已经于台上赢下了两场,可坊间传言纷飞,都说是苏家使了银子逢场作戏,没见到最后之结果,大家心里总还是抱着那点怀疑,无论如何,没人会认为这是个能吃的下苦头的主儿。

可就是这么一位,在刚才,在这千余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活生生的主动把自己还算完好的右臂给强行脱臼,以此来摆脱了束缚,随后朝着同样瞠目结舌的李存山飞起一脚,这一脚力气之重,直让李存山的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此刻,场中之局顿时立转。

左肩碎裂,右键脱臼,两手已是暂时无用处,唯独胸中方寸间的那一口浩然气还没有消散。

苏青黄微睁着已经充血要睁不开的双眼,眼前是猩红模糊的一片,视线中唯一清楚的,惟有那还在半空下落的李存山,这一刻,他能清楚听到自己每一下的心跳声,时间,于这一瞬凝固。

苏青黄咧嘴一笑,但因为脸上多血污,实在是难看了些,没有了双手,左脚也是行动不便,略动一下更是钻心的疼痛,可他还有最后一击之力。

苏青黄闭上了双眼,耳中全是呼啸风声,那一日于识海中,青龙如万马奔腾之杀意还历历在目,苏青黄重新睁开双眼,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子。

“我苏青黄是暂时学不来那畜生的其他通天本事,就只能先学一个,以命相搏。”

全身之灵气点滴不剩,尽于右脚之中,随后一跃而起,身形竟和那畜生有着一分相像,如游潮头。

“手脚不能用,我还有一颗大好头颅,这东西还算坚硬。李存山,既然你想要拿下我这颗头颅回去交差,那么我以此回敬于你,也算是不冤了。”这是苏青黄心里最后的一点念头。

李存山身子于半空之中,再无一分气力,只是目眦欲裂,目光之中满是惊惧,这一刻,他眼中之苏青黄已经不再是苏青黄,而是变成了一只全身满是凶性之妖兽,比之前自己还要远滔天上百倍的凶兽。

第一次,李存山觉着自己错了,自己不应该接下这份差事,不,他从一开始便不应该成为修行之人,老老实实做一个家有余财的土财主,承继孝道,百年之后看着儿孙膝下承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李存山觉着,那样普通人的生活,很是不错。

可惜,这世间什么药都能买到,唯有后悔药,买不到。

李存山闭上双目,感受着苏青黄的脑袋比之重锤还要更重,生生撞击到胸膛之上,模糊间,李存山听到了自己骨头清脆的碎裂之声。

可他并不觉着有疼痛,反而有着那么一丝的暖意,由胸腔蔓延到全身,就像是三九寒冬腊月,泡在了李家后院里,最舒适的温泉池子里一样,最后于其中慢慢睡去,神游天外。

“若是如我这一辈子,能有多一点的选择余地,不似这般的提线木偶,那该是多好啊,可惜,答应晚上回去给爹娘妹妹带的龙须糖,不能亲自送到他们手上了。不过那老头答应了会让他们一生富贵,我这,也算是不冤吧。”

二人一前一后重重落地,结果已是盖棺定论,其余六人鸦雀无声,良久。

“还要再打吗?”薛长义试探着,对着对面剩下的二人说到,那两人思考了下,一起摇了摇头。

三人是一起从小相识,不说彼此间感情多好,可此时见着李存山没有了鼻息,竟莫名的生出了一副兔死狐悲之意。人死万事皆空,他们为李家如此拼生拼死,所为的,又是什么。这世间,这李家之凉薄,便如李存山死去之后,李老爷子甚至不会出席一下这位的葬礼,李家的两位公子,能出一位,在旁人看来,便已是恩赐。死掉一个还有另一个,这世间,不会因此变了一点的冷暖。

如此想着,两人同是沉默,最后默默上前,在曹薛二人的防备之下,一言不发的把李存山的尸身扛在了肩头,自行下台。另作壁上观的两人,见已分出了胜负,曹薛二人纵然身有轻伤,收拾他们两个总还是没多大问题的,便也识趣的拱手认输,跳下台去,如今台上,就只剩下两个站着的和一个趴着哼唧的,拢共三人。

“我说你们两个,能来一个扶我一下的吗?”苏青黄在地上还存留了点意识,断断续续的小声说到,声音虚弱到了极致。

薛长义与曹开泉相视一笑,上前搭了一把手,三人直立,如释重负。

先前那位宣布比赛开始的老者此时出来宣布比赛结束,台下这时候仿佛是终于回过神来,瞬间欢呼掌声雷动,底下有大群人自发的叫着“苏青黄,苏青黄。”热闹场景,是前世的他从未见过的。

“赢了,赢了。”苏家的位置,几位老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喊道,个个须发都花白了,却是手舞足蹈,兴奋的胡须都抖动起来。

苏青黄同样被这情绪所感染到,笔直的眉毛轻挑,看着不远处脸色如锅底,比曹开泉还黑上三分的李家少爷,忍者蛙浑身痛楚,张开了大嘴,灿烂一笑,尽显嚣张。

但一个不留神的功夫,等再看去,底下之前的位置,吴木心已经不知去于何处,唯剩下一身红衣的秦如是对着他苏青黄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妩媚一笑。

苏青黄有些失神的失望,想道:“这是去哪里了,明明说好的如果赢了这场,便让尝一下唇上的胭脂香味,怎么还躲起来了呢,果然女子的嘴骗人的鬼,好好的别的不学,竟学会了厚脸皮不认账。”

不过底下这时候忽然有了大声口哨起哄之声,苏青黄还不等回头,薛长义暧昧一笑,随后一下子松手。

“我干你大爷的。”苏青黄嘴上骂到,因为薛长义的骤然松手,直接身子不稳,脸朝着地面直直摔去,但他这时候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唯有眼睁睁的看着青石板离着自己的鼻梁越来越近,苏青黄认命闭眼,心里祈求着千万别给自己摔的破了相,你说总共没剩下两年活头儿,就是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的。

“这是什么,好软,好香。”预料之中的冰凉坚硬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馨香,似乎,还有些熟悉,苏青黄蹭了蹭,鼻子暗痒,睁眼看去,入眼处,是神色迷离,脸上绯红。区别于平日,此时的眼前佳人,在苏青黄看来更有几分平易近人的小温度。

苏青黄有点贱贱的一笑,说道:“嘿嘿,我就知道,木心不会是那么薄情之人,你说咱在台上这么拼死拼命的,木心哪能一个人先回去呢。”

只是眯着眼睛,更觉得眼前的木心迷醉的异样风情,正奇怪着为何如此,嘴上骤然而来的一抹柔软,夹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香甜,苏青黄几乎是立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如婴儿般遵循着本能,在那香甜花蕊之中探寻。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过了一瞬,苏青黄闭着眼睛,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直至最后,吴木心都轻轻的捶打了他三次,他才依依不舍的松口。

“甜吗?”是吴木心比世间最柔软的缎子还要温柔的声音。

“甜。”苏青黄沉醉其中,看着吴木心侧倚在肩上的小头颅,发丝微乱,如烟雨斜飞,双颊醉红,浑然生媚,苏青黄轻轻动了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心里更甜。

“你知道吗,茯苓木心,青黄散,青黄散中,本就是有一味茯苓木心作为主药材,所以你我,是上天注定的一对,想跑也跑不掉的。”苏青黄笑着小声呢喃道,而后沉沉睡去,静然无声。

台下早已因这倾城一吻而沸腾。

“哼,这是向小姐你示威呢。”一直撅着嘴巴看着这一切,秦如是的身边,侍女月儿小声的哼着。

秦如是只是笑着轻弹了月儿一下额头,同样不输妩媚的抻了一下腰身,从座位上站起,“走吧,接下来的,是属于他们的时间,再在这里坐下去,你旁边的几个小丫头,还不得生吃了你我两人。”

“可是。”

“小丫头,没什么可是的。”秦如是拉着月儿的小手,隐蔽处,自有楼船的护卫跟上开路,佳人倩影已去,可是一旁多了个心眼的小茴,分明听到了那个小狐媚子的一句,“哎呀,小姐,我是说,有本事的男人,其实三妻四妾真的不算,哎呀,别打我头嘛。”

小茴皱了皱眉头,不满的小声嘟囔道:“哼,一家子的狐媚子。”

……

大比结束,台上已经准备离席,三人日后的任命不日下达,孙老头正笑呵呵的对着许骁说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大胆啊,我年轻的时候,哪里有这胆子,便是看上一眼姑娘都脸红。许大人,你说,有多少年不曾看到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许骁抬了下眼眸,看了眼被人众星拱月围着的吴木心和苏青黄,心情更是大好,一拍孙老头的肩头,“是啊,这城里,终于不再缺意气风发的飞扬少年了。走吧老孙头,去你那走走,可莫要小气,这种喜事,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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