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知道,我于你,不过是一盅隔夜的茶。

浓香早就散去,盛在茶盏里,波澜不惊,兀自偷偷苦涩。狼狈的现世,迫逼着人怀揣利刃,不曾展颜,久久不见的人,都说:这女子,冷得惊人......

那年碎雨,裹挟着的雪,至今,我都能嗅到当初的血腥,只因你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嫁祸于挚爱钟情。

我便是钟情,一个抬首不见沧桑,低眉未现暴戾的夜游人,笑金钱于眉角,嗤名利于唇弯......藏痴爱于眼眸。

安都城,车水马龙,我散尽千金,求真情一两。

熏香弥漫的客栈里,你便成了我的真情。

我知道,世间哪来的真情,不过是你腻了风尘之后,和我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可我依然把你唤作“真情”,你笑着问我:什么是夜游人?是不是夜里无眠,拿着棒子打更,惊醒的都是春梦......

“真情......我这样的人,世间无算,我们不偷心,不诛命......”

“可你们贪财!”你笑着的时候,城南的海棠开了一山,只是在月夜里,瞧不清它们的颜色,我假装很懂,任你攀上我的胴体,在我的心上开花。

北城的糖瓜,滴着浓稠的甜汁。我懂事地牵着你的手,眼中雾气氤氲,笃定地认为,此生不再游荡,终能夜夜成眠。

可是,安都城自打繁华以来,不眠之人又何其之多,我岂能高枕无忧。望着你熟睡的面庞,睫毛上似乎还挂着刚才未尽兴的余情,我吻住它们,盼你此刻安详。

再携刀出门,门外已是寂静一片。

我由衷地向往那个安都城夜夜笙歌不眠不休的祥和之地,那里,有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虽是安都知府,却专收我们这些夜游人的魂,炼成仙丹,挂到城门的九色旗下,沐子丑寅卯的狂风,浴辰巳午未的暖阳。

我不知道的是,他竟是你的义父,三岁收养,助你尝尽人间至尊至奢,练就一腔铁石冷血,修得一副惊世皮囊。

早知如此,何必冒险来杀什么安都知府,夺什么金钱万贯?不如用我仅存的温柔,暖你心肠......

狠狠心,转身替你关上门,防夜里的风。

老者果然睿智,莺歌燕舞中一眼就看穿来者不善。

“钟无情......名不见经传的夜游人,入行三年,十八个州府,都有你的影子,居功甚伟,何必再跑来安都?”

“因为安都有你!”

“安都也是夜游人的家,老夫恭迎大驾!”

“我不留下,只是来带一个人回家!”

真情,忘了告诉你,我们这帮夜游人,也是你的义父拉扯大的,起了同样的名字,做着同样的买卖……四个轱辘的马车,从八方运来金银。三年了,依然没有填满安都城,我们私底下说过,就算再过十年三十年,这个安都,也难以填满。

老者慈祥,脸上总挂着笑。

我记得十六岁那年,他送我们离开安都,亲手为每一个夜游人沐浴更衣。轮到我,他抚摸着我身上每一寸肌肤,不停地喃喃自语:“这绝美的人儿,往后不知道会便宜了谁……老夫将你们养大,除了给我挣点银子回来,还能有何用啊?”

或许,因为那天身体和灵魂一并被他撕裂,才有了今天纯真于外,蛇蝎于内的我。

“我叫钟情,不是钟无情。

我只希望你记住。”

老者微微一笑,像极了那天的神情,我遏制住呕吐,唯恐被他看穿内心的惊慌。

“你带他回家……带谁回家,回哪个家?你难道忘了,你们都是在安都城里长大的。”老者话一说完,我才发现,这间琉璃厅内,舞女换成了杀手,仆人换成了刀客。

显然,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他早就在等我了。

“钟无情,每一个再回安都的夜游人,都是来杀老夫的,老夫偏偏还活着,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将我们收留、养大,让人教会我们绝世武功,而后离开安都,为你打家劫舍,铲平异己,将白花花的银子装满马车,再运回安都。昏庸的天子恨极了我们这些扰得天下不宁的夜游人,派你率兵捉拿。

捉拿我们,你还用得着朝廷的兵马吗?

可你偏偏用了,非但用了,而且还用得出神入化。

玄冰潭,九十三名夜游人,被困在逼仄的石窟里,流着热泪跪在你面前,求你带他们回家。

你笑着让他们闭上眼睛,规规矩矩地听你话。

他们从小就是这样,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面前就会出现一包甜蜜的糖瓜。

可是,这次没有,朝廷的弓弩射出的箭矢,粉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甜蜜,可脸上,都挂满了如出一辙的期待……玄冰潭的三尺冰凌,都没你心肠寒坚,唏嘘声里,你连头都不回,再去看一眼这些满身伤痕的年轻尸体。

除了我,一定还有很多夜游人,回到安都,小心地向你询问缘由。你狠心地砍下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

天子大喜,封你一品太尉,择日启程,走马上任。

我这次来,就是要将你留在安都!

去他的一品太尉,去他的谢主隆恩。

“既然来了,为何不语?”B

“我来找一个叫‘真情’的人……他在我这里,留下了一样东西。”轻解罗裳,老者眼前一亮,酥胸的雪白足以昏花他的老眼,给我一个贴身刺杀的机会。

“桀桀桀桀桀......世间哪有真情?”安都知府放肆地奸笑,“你可知,老夫如今官居一品,得用多少两‘真情’换取?”

我垂眉浅笑,用尽全力让眼前浮现你的轮廓,掩盖他这幅嘴脸。

“自是无价,我自当倚榻绽放,惊艳大人的梦乡......”剩下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了,因为,我看到了你。

斜斜的倚靠在廊柱旁,眉心里冷暖无常。

知府斜眼一扫,笑得更加狂妄:“钟情,你瞧他如何,本官赏赐于你如何?只要你能乖乖回去,老老实实做你份内事,往后的马车,给自己留一半!”

此言一出,我本该叩首谢恩。

带你走,一年起码能有半年的欢愉,足以幸福地捱过余生。

就是这眨眼功夫的犹豫,我错失了出刀的唯一良机。你薄如蝉翼的刀刃,触及到我肌肤,我在绝望的冰冷里昏厥,眼前最后闪过的,依旧是玄冰潭里他们满怀期待的脸庞。

真情,果真无价,赔上我的性命,也得不到。

遥远的耳边,空旷地响起你冰冷的声音:

“钟情,我已替你杀了他,安都已无知府,从此往后,你们,都叫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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