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能征善战,其驻地至河北更是朝发夕至,此其原因一也。董卓曾由并州刺史段熲推荐,进而被司徒袁隗辟召,属袁氏故吏,此其原因二也。董卓近日与蹇硕暗中往来甚是密切,恐怕他的名字已经进入陛下的视野,此其原因三也。

加之河北战况紧急,容不得朝廷花费太多时日商酌。善战且不被各方忌惮,董卓自然而然会迅速脱颖而出。”

笃定的理由,荀彧娓娓道出。作为听众的贾诩,一边朝漆碗舀着温酒,一边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你们荀氏当真是可怖啊,似董卓暗中结交中常侍,这等本该最最隐秘之事,居然会被外人获悉…”

汝颍多奇人,荀氏为冠冕。颍川荀氏,不但拥有家传的诗书底蕴,更掌握一张由无数子弟、门徒编织构筑,足可覆盖九州的网。

纵然贾诩在颍阴山中,已经由郭嘉口中知晓,近乎每个秩比八百石以上官员,荀氏都会为其编撰小传。然直到此刻,他才惊觉以前还是小觑荀氏之能。好在现在掌管这些档案的,是他的朋友荀彧。

温酒一饮而尽,权当是压惊。放下漆碗,神色恢复的贾诩却见荀彧脸上闷闷,有些不解地说:“戡乱一事,最是耽搁不起。雒阳诸公要是与天子互不妥协,只会令张角暂获喘息之机。董卓若真能尽快受诏东进,于国于民皆是好事,文若何苦将忧愁写在面上?”

“写着吗”伸手摸摸脸颊,微醉的荀彧强颜露出莞尔一笑,只是怎么都隐不去眼中的担忧:“我只是觉得,董卓昔日交手之辈,俱是诸羌、匈奴等。草原骑兵厮杀,与中原的城池攻防大相径庭,他未必能够胜任。”

“就算董卓真是一窍不通,但只要萧规曹随,破张角不算难事。”但见荀彧还欲言,贾诩自顾自转移话题道:“文若此去雒阳,应当见过播名海内的大圣人吧?其人如何?”

荀爽眼中的明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贾诩还是抱着期待与好奇的。隔墙无耳,荀彧自是直言不讳,他随口道:“外宽内忌,好谋无断,非良主也。”只是说完,他的神情黯然更甚。

王佐之才,需要真正的王者,亲之信之。荀彧所擅者,镇国家、抚百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掀起堂堂正正的大势,吞没敢于阻碍的魑魅魍魉。

但袁绍需要的是耍弄计谋、争权夺利之徒,似乎没有荀彧用武之地——非不能,实不愿也。

摇摇头,抛却诸般烦恼,荀彧忽而问道:“文和近日与孟德多有交谈,觉得孟德如何?”曹操欲笼络贾诩之心,可谓昭然,荀彧也想听听贾诩对他的看法。

南下一路,荀彧多与曹操臧否古今政治得失,颇有恨晚之感。由是答应随曹操前往济南国,共同施展抱负——曹操作为袁绍党羽,荀彧襄助也算对慈明公有个交代,也就不会失去此刻至关重要的家族支持。

荀彧发问,或是心有所属,贾诩回答自然是慎之又慎。全然抛弃心底对曹操的好感,他不断回忆点滴细节,良久一字一句道:“济南相多疑机警,礼贤下士,善将兵。然我观其突骑军官,俱是由亲族领衔,恐其不能用人。”

毁誉皆有的评价,带给荀彧一阵沉默。俄顷,他开口说:“孟德掌兵时日不长,若非安插亲信,只恐军令难以畅通。”

“或许吧。”没有赘言,他只是付之一笑。看事角度不同,得到的结果自然不同,谁对谁错,只有天知道。

再是几碗温酒各自入肚,又是几番闲聊虚度。暖流流淌腹中,微微醉酒的两人相视一笑,少间,他们默契地起身挥剑,姗然起舞。

青梅煮酒,剑舞翩然,贾诩与荀彧短暂地远离浑浊的俗世。

只是偏生一阵马蹄声碎,迅捷地将这静好搅扰殆尽。回归人间,荀彧与贾诩几步而出,张望中,是十数军骑拖拽着蛾贼踏水而归。

驾驭漆黑骏马,一身玄色甲胄的幽州骑士招摇过市间,业已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地面,再度染上暗红的血色。

几声叹息,荀彧挥动四象宝剑,毫无节奏与美感地乱舞一番,进而直愣愣刺进隔壁案台。近乎是温文尔雅代名词的荀彧,此刻罕见露出冷颜:“中州黎庶,逢此灾难,始作俑者,其安能有后哉!”

重重的喘息,出现在咆哮之后。摇摇晃晃重新跪坐的荀彧,掩面自嘲道:“皇甫嵩坑杀降卒,我道他太过凶残。然今…我却只能坐视这般虐杀示众之举。荀彧,果真只是个伪君子呀。”

“事难两全,则损小谋大。”贾诩久久付之一叹。他既是在开解荀彧,也未尝不是替自己辩驳。

欺骗自己,说服自己,算是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心安理得活下去。何况,他们确实称得上是为长远计。

重新跪坐,贾诩蘸上些酒,手指开始自顾自写着什么,嘴自然也未曾停歇片刻:“二月,顺阳习射,以备不虞;三月,缮修门户,警设手背,以御春饥草窃之寇;八月,上角弓弩,缮治檠正,缚徽弦,遂以习射;九月,缮五兵,习战射,以备寒冻穷厄之寇。

荀氏循例,每年如此。想来其他世族,也不会例外。藉由此,宗族自然是日益强大,进而能够武断乡曲。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也就不足为奇。

累世经营,田庄广阔,世族攒兵怒器械,筑堡垒深沟。但遇事呢?他们闭门自守,甚至供给蛾贼粮食以换取平安。他们坐视蛾贼纵横千里中原,坐视寻常百姓流离失所。

等到王师戡乱,也是他们乘机吸纳流民乃至蛾贼,掠夺本属朝廷的利益。皇甫嵩坑杀儆猴,曹操要军骑招摇过市,都只是想震慑隐匿户口,收流民为佃户,又练佃户为私兵乃至死士的世族罢。

眼下这摊血,其过不再曹操,也不在你荀文若。”

用淡然的语气,说着本该慷慨激昂的话语,醉酒的贾诩滔滔不绝,听得荀彧是呵呵直笑。

好久,似也醉酒的荀彧踉踉跄跄起身。他须臾来到贾诩身后,将脑袋靠在贾诩肩上,悄声在其耳边说:“确实,世道所以颠倒,盖因世族、豪族的冷漠。”

“他们中免不得有亲族死在叛军屠刀下,甚至自己也会因堡垒被蛾贼冲垮而遇难。然他们的心,追逐利益的肮脏的心,驱使他们不顾危险地漠视蛾贼横行无忌。

他们需要乱世,只因乱世是阶梯,朝上攀爬的阶梯。只有在乱世,他们才能更加迅速地赚取田亩、佃户、私兵,甚至是地位。

但他们根本不明白,当世道沉沦至一切皆是虚无时。当纲纪法度被人人视作粪土时,他们手中的钱财算什么?他们又靠什么去制约收拢来的流民与私兵?

世族豪强们的自视甚高,终将带着他们与这个世道一起走向毁灭。而其中也包含着颍川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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