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猛烈而刺眼,逼着贾诩不得不伸手遮挡:“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与他们为敌?只是就算你与孟德绑在一块,也不过螳臂当车罢。”

“先从济南国开始,不至惹出大麻烦。”荀彧呢喃细语响起:“至于以后,若再加你与奉孝呢?”

冷不丁的话回荡耳畔,贾诩呆愣在当场,他隐约有些意动。

深思熟虑中,低眉瞧眼案上写出的‘世’字,贾诩终是摇了摇头道:“我左右已经混成议郎,总不能放着光宗耀祖的前途不要,去陪你们趟这趟浑水?抱歉,这种傻事我做不出。”

天子诏书,不但给皇甫嵩、朱儁加官进爵,亦擢升曹操出任济南相,就是贾诩都捞到个议郎的官职。但他拒绝的原因,却非嘴上说的这般单纯而功利。

荀彧跳出家族利益的束缚,用客观的目光审视世族行为将会带来的后果,进而尝试改良甚至反抗。这无疑是君子,甚至称得上是真正的圣人。

然而他脚下的道路,注定是坎坷且看不到终点。因为他走得越远,利益被侵蚀的世族、豪族就会越团结,继而他的阻力也就越大。

更可怕的是将来横档在荀彧面前的敌人,会是他的族人、亲人,会是他的同僚,甚至是今日的盟友曹操。

压制旧有世族、豪族,不可避免就会产生新的利益集合体。当崭新的集合体,不出所料成为新的世族、豪族时,曹操们就不再是荀彧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们将是毁灭荀彧的凶手。

以荀彧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但他还是执拗地选择这条与世族、豪族抗争的道路。他想在不可能中尝试创造出可能,将真正的长治久安带到人间。

贾诩敬佩荀彧,却也不敢与这孤独的君子同路。他不想自己成为将利刃插进荀彧胸膛的罪人——他完全不相信,将来的自己会是大公无私。

“文若。”残破酒肆外,又是一群军骑奔腾而过,吓得零散路人是魂飞魄散,“此路艰险,最忌硬撑。遭逢绝境时,当退则退,这不该是你的责任。就像外面奔流马队,任何人都难凭借一人之力去阻挡。”

“也许吧,只是坐视世道沉沦,心有不甘罢。”双手撑在贾诩肩膀上,荀彧摇摇晃晃站起身:“奉孝如今是何进的座上宾,消息极其灵通。文和此去雒阳若有疑难,或可询之问之。”

荀彧的心态非常矛盾,他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路者,却也忧虑会将好友带入歧途。因而他听到贾诩的答复,失望之余也存着几分庆幸。

“区区议郎,能有什么疑难?”揉揉脸,晃晃头,清醒些的贾诩手指点在仍搭在肩上的手背,莞尔一笑说:“你太沉重,但我不是你,我最知什么叫量力而为。此去雒阳,我会根据所见,看看能做什么,再决定要做什么。换句话说,就是见风使舵。”

“就你这样,还想光宗耀祖?”哼笑调侃一声,荀彧舒展四肢,再是打个哈欠,酒意倒也散去不少。

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舀出枚鸡蛋一边剥壳一边说:“文和,当初你跋山涉水来我中州,贯通诸子百家,学得文韬武略。难道,就真没有什么志向吗?”

“也未可知。”展露出无奈的笑容,贾诩有些苦闷地说:“年幼之时,日日忧惧挂起的素缟,又觉辜负父亲之期待,由是背井离乡。然今日观之,天下何处没有动荡?天下何处没有尔虞我诈?堂堂雒阳,首善之地,照你描述更似旋涡般吞没良知、抱负,甚至一切。

我自知无能改变世道,却也不希望善变的我被世道改变。有时候想想,回乡做个隐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要是能教出些许个徒子徒孙,总算也是替凉人摆脱寡于学术的刻板印象,做出些贡献。”

长社之行并不圆满,但对贾诩打击最大的,还是让他看清自己是多么容易被自己说服。他已经开始害怕,害怕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变成完全不认识的自己。

“或许这样…也好。”党锢以来,名士隐遁山林者屡见不鲜,其中有真有假,甚至若非心有不忍、心有不甘,荀彧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长长一声叹息,荀彧将杯换成漆碗,舀满酒道:“再共饮一碗吧。也不知道你我再相聚时,会是在何时,会是在何地,又会以什么身份…”

……

悄然黄昏时,道别在今日。酒肆外,枯树下,小憩醒完酒的荀彧与贾诩相顾无言,直到鸱鸺惊悚叫声,敲碎周遭的静谧。

“梟在叫,恐是不祥之兆。”抬目凝望歪着头的鸱鸺,荀彧开口道。

“不详吗?”贾诩俯身拾起枚石子,随意抛出就将鸱鸺惊走。

鸱鸺既去,荀彧的目光也重新落回贾诩,他像是在回答贾诩的疑问,说:“周公曾有诗曰:‘鸱枭鸱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先祖荀子也有赋言,‘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

就是你家祖先贾谊,不也有‘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之语吗?这不孝鸟,自古就有小人之意,小人叫唤,又岂是好事?”

“本是天命玄鸟,只因商为周取代,立时变得不祥,也足令人感慨。”环顾四周残垣断瓦,贾诩呵笑着回应:“你说是梟在变吗?我看变得不是梟,是人,是人的心在变。”

“是啊,梟没变…”荀彧凝眸良久,道:“你呢,你会变吗?”

“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重逢至今,荀彧一直未曾询问他出现在长社的始末,贾诩早就想到他必然觉察出疑点。

复杂的神情,凝固在贾诩的脸畔。沉默良久,他淡淡地说:“无论何时,也不管何事。凡你所问,我定不欺。若我不言,非我不答,即是我答。”

“我相信你,永远。”听完贾诩莫名其妙的话,荀彧转过身去,随着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遥,两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可为而无为,才是最深重的罪孽。若换成是荀彧,他自认为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只希望用自己的表态,让这件事情不会成为困扰贾诩的梦魇。

现今世道里,君子的标准,其实很低很低,只是贾诩不知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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