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风寒里,作为听众的贾诩,回馈给董卓的是连连的讥笑声。

“迁都?昔日杜笃论都赋传唱一时,但结果却又如何?”摇了摇头,贾诩一副恍然模样道:“我本还奇怪,威逼利诱前不应该先是晓我以理,动我以情吗?

现在想来,是董校尉心知肚明,你的所思所谋乃是死路。”

迁都,并非天子居住何地这般简单,它牵扯到的是朝廷究竟扎根何地。董卓的表述,但凡传出,只怕雒阳满堂公卿与黄河南北的世族、豪族,都恨不能挫其骨、扬其灰。

毕竟这群人所谓的大敌宦官,数十年纵造杀孽无数,对整体而言亦不过是裁剪些抢夺养分的花叶。反倒董卓迁都之议,可是实实在在想要掘断中原读书人的根基。

“我当然明白。”将图卷起,董卓平淡地说:“是以此言只有你我知晓罢。”

这既是叙述事实,也是威词恫吓。

重新将图放归,瞧眼本以为会理解自己的贾诩,董卓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果然,英雄总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

少焉,他摇头驱散些许无用的负面情绪,微微苦笑道:“罢,讲些实际的吧,我要的东西很简单,雒阳,九卿。”

“九卿?还真不难呢。”贾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道:“一个戊己校尉,一个郎官,大言炎炎说要染指九卿之位,是否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啊?”

“按部就班,自然不可能。”董卓清楚贾诩心中的不忿,因而对他讥讽之言全然不以为意:“但文和既是自雒阳而来,想必清楚都中纷涌的暗流。

今日之雒阳,皇帝、大将军、公卿以及士林,多方势力是犬牙交错。其等虽暂未见刀光血影,但谁又能保证,昔日窦武故事不会在现在重现?

是以,我麾下兵将,而今已是可居的奇货。

我有本钱,缺乏的是智慧,故而想借文和之智,助我安然起舞在三柄刀尖之上,游刃有余游走在天子、何进以及袁绍间取利。”

“怎么说呢…董校尉可谓是胆大而心雄。”对于董卓的想法,贾诩不置可否:“暂不论何进其人,至少天子与袁绍俱是在雒阳搅弄纷纭的人物,董校尉想要糊弄他们,未免小觑天下人吧?”

“被小觑的,从来不会是他们,而是作为凉州武夫的我。”从贾诩不再是阴阳怪气,董卓已经明白他也认可自己的办法:“我意已决,先生就按我说的去办吧。

天明时,我会召集一众司马。十日内,姑臧一切兵将都将听你调遣,凡迁延罔顾军令者,无论军职俱可格杀。

其实我也乐见我们凉州男儿,抱得中原世族的美人归呢。”

“董校尉。”或许是因为董卓本身并无恶意,贾诩沉吟许久,还是向这位曾经的恩人开诚布公说:“凡以奴役之法驭人,人怎能服之?又安能久持?”

“安能持久?”董卓缓缓站起道:“文和且扪心自问,若无甄氏姐妹为绊,就算董卓以命相挟,或者跪在地上苦苦相求,你是否会愿意陪我共同赴险呢?”

或许是坐得有些久,走向角落的他,步伐显得有些蹒跚。

少焉,他俯身抱起一个木匣,转过身对贾诩说:“似我这般毫无家世的莽夫,却偏偏想做些大事,你不会择我为主,中原之士更加不会。

既然如此,我奢求久远又有何用?倒不如你们听调一日,我就使唤一日。”

将木匣摆放于案,董卓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开启。

凝眸半晌,他闭眼朝着藏在其中的头骨一拜,隐下惆怅道:“长夜漫漫,我这里有个故事,不知道文和是否愿意聆听?”

“哦?”贾诩乍见头颅,只以为董卓是要夸耀往日功绩。然而他见其神情中的哀思不似作伪,不由也生出几分好奇,当下回答道:“客随主便,诩愿闻其详。”

其实来时,贾诩就已经盘算着如何抬高自己,好将自己卖出个好价,进而换取甄琰的平安。这也并不难理解,董卓与他们萍水相逢,何来义务护送他与甄琰离开险境?

故而董卓虽是用甄琰的安危,逼迫贾诩就范。但从结果而言,付出与收益俱是符合他的预期。是以,贾诩对这位昔日的恩人,有的更多是不忿,而非是滔天的恨意。

“愿意听就好,其实这么些年,我总是想找个人倾诉。”只手擎起头骨,董卓声音带着惆怅,道:“它,属于我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王祖。

二十四年前,当时我才十五岁。一日外出打猎时,我追逐一匹野马竟是稀里糊涂闯进羌人的营地。”

“二十四年前…”低头掐指计算,贾诩道:“延熹三年,护羌校尉段颍…”

“是,段颍,就是你诈称的外祖。当年他率部连破烧何、石城、杂种三部,威震诸羌。倒霉的我自然立时被胆寒的羌人视作斥候抓回。”

取出木匣中的丝绢,董卓悉心擦拭起掌中头骨:“就这么,我见到他,王祖,一个年轻的羌人豪帅。当我用蹩脚羌语尝试去解释,他只是耐心地倾听,既没有想要杀我,也没有放我的意思。

之后的几日里,他隔三差五带着肉食找我,用一口不算熟练的汉语询问中原景致。可我虽出生颍川,却自幼随父至凉州,如何记得中原模样?只能是连蒙带编去搪塞。

幸好,王祖也不曾去过中原。

渐渐的,他每日都来,我们一囚一主交谈久了,话也就由浅及深。

也是那时,我总算明白王祖何以不询问边陲的状况,反而关心远在天边的中原,只因他的先祖,是昔年孝武皇帝徙民实边者中的一员。

这之后,我又从他口中知晓,诸羌当中汉人后裔着实不在少数。他们中有的是被掳掠而去,但更多还是因种种变故主动投奔。

有一日,王祖说,他虽名曰王祖,却一刻未曾忘祖。他说,他有一个愿望,期盼有朝一日能去父辈口口相传的故乡,认祖归宗。

就这样,我在羌人部落待了半月有余。

又一日,王祖匆匆跑来割断我身上的绳索,喊我快些逃命。他急促的声音里,我得知是护羌校尉部大兵已经扫荡至此。

而这个渺小的部落要迁徙,要逃奔,不是因为他们曾经附逆侵犯边郡,只是因为他们不敢奢求段颍能听解释。重获自由的我,选择逃奔躲进山中,道理也是一样。

靠着王祖临走前留下的肉干,以及山中的清泉,我度过这辈子最恐惧的九日。

第十日,我小心翼翼下山,孤身踏上回乡路。而这一路,我目睹的是焦黑的草,是凝固的血,是乌啄在尸骸,也是白骨露于荒野。

当我回家后,只是随意找些借口搪塞焦急的母亲,随即躲进自己的屋子。

死者惨状,不足以令我害怕,我恐惧的其实是王祖曾经的一句调侃——‘其实,哪里来的什么夷狄,不过是有些人跑去塞外,再回不去塞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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