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关山远隔。

从理论上来讲,妮可是听不到苔丝的求救声的,也看不见她被妖蟒缠绕,而命在旦夕。妮可只关注着自己的丈夫,一心都扑在人精身上。丈夫被邱机漠等人构陷,随时都有可能被薄情寡义的皇上枭去首级,而一命呜呼。

人精换脸,妮可虽然不在现场,可她也知道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冒充朝廷命官,发现了那可是死罪呀!可妮可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没办法,妮可只有帮着丈夫假戏真做,拼命地来掩盖,来搪塞。她已经没有退路。

有时候,一句谎言,要用千百句的谎言来掩盖。从而顾此失彼,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妮可只有尽可能地镇静,周旋在一帮达官贵人之间,长袖善舞,春风得意,把夫人的这个角色演好。大多的时候,完全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尽管是这样,人精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被对手邱机漠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联合人精的死敌,两个内阁副大臣郭万和高粱,跑到皇上那里告了御状,志在必得。坐以待毙,不是妮可的风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幸亏,艾米莉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动用了她几乎所有的资源。幸亏人精换好的脸,早已看不出半点痕迹,跟长在脸上的一样。也幸亏人精心存善念,提拔了曾经的老上司,福来郡的郡守李劲草。借他们的吉言,皇上最终才打消了疑虑。人精才从鬼门关里,抽回了一只脚。

饶是如此,妮可也吓了个半死,君威难测啊!翻脸就像翻书。依妮可的本意,她是要丈夫辞了这个鬼官,回家过安生日子的。再说,银子也捞得差不多了。可皇上哪里肯依?他好说歹劝,让人精给他留下来办事,当差,继续当牛做马。

也许是出于补赏,也许是良心不安。皇上下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让人精出京代天巡狩,也算是让他出去散散心,压压惊吧,算是给足了人精面子。人精再不顺坡下驴,就是他的不是了。要知道,千错万错,皇帝没有错。

既然是代天巡狩,就得有皇家的面子,有皇帝的气势和威严,无论文武官员和地方督抚,都要出城十里迎接。衣食住行,都要提供最好的,供天使享受和糜费。那可是天大的恩宠和无上的光荣,多少人求之不得啊!

在排场上,皇帝毫不吝啬,给了人精很大的面子。御用龙舟,御用銮驾,御用的仪仗和车马,足足摆了一里多长。前有御林军开路,后有亲兵护卫。不愧是代天巡狩,代出了天子的威仪,代出了天子的气魄,也代出了某些人的猜疑。

也有人说,人精是僭越,是心怀不轨,是凯觎帝位。人精实在有些两难,可也没有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乎,妮可只得劝人精低调,能不乘龙舟,就不乘龙舟;能不用銮驾,就不用銮驾。面子固然要讲,可项上的人头更重要。

在行程的安排上,妮可也存了一点私心。

本来,按照皇上和人精的意思,代天巡狩,要先从益稼开始,再东轩,许都,临沧,聚德,仁川,福来,飞仙,闻喜,然后,再摆驾回京,历时一个半月,把九郡二百零六个县都巡遍,以示皇恩浩荡,天下太平,百姓安定。

可临行之际,妮可动了一个歪心思,她把巡狩的第一站改在西津县。她想去看看自己的亲姐姐苔丝。其实,也不差行程,去东轩郡刚好要路过西津县城,顺路而已。更何况,连汉高祖刘帮都说过: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行。

出发的那天是九月十八日,皇历上说,宜出行、祭祀、嫁娶,是个好日子。天气果然也十分晴朗,像用水洗过似的不染纤尘。阳光圆润,温暖,灿灿烂烂,恍如一盏亮闪闪的明亮,把天地宇宙,把整个世界都照得一片通红。

迎着风,坐在高高的龙辇上,人精和妮可满面春风,十分得意,连这太阳,这晴朗,这蔚蓝的天空,都像为他人精而特意准备的。连老天爷也懂得迎合他了,也特别的善解人意。人精和妮可不开心,就对不住老天爷,也对不住自己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旌旗招展,马蹄嘚嘚,长长的队伍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疾驰。平原上的村庄,树木,河流,田野,等等一切,都秋风扫落叶般地向车后退去,益稼郡平原上的浓浓秋色,就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美丽画卷,金黄一片,美不胜收。

銮驾威严,一路上,来看热闹、瞻仰的老百姓很多。队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进入了西津县的地界,妮可的心有些紧张起来。

这么多日子了,妮可盼望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却又怕见。有一种近乎矛盾和复杂的情感,怎么说不清,也道不明,五味杂陈。可这么多年了,苔丝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在梦里,在她的回忆里,苔丝还是那么倔犟,执拗,温柔,善解人意。

而这一阵子,苔丝在做什么呢?妹妹妮可的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妮可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都说姊妹间血缘相通,心有灵犀,可她和姐姐苔丝之间,还有这种默契吗?还有没有这种灵犀?

不知不觉地,銮驾进入了西津县城,把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也把县官胡青吓得屁滚尿流,俯伏在路旁的尘埃里,磕头如捣蒜。马车驶到十字路口,没有去县衙,而是左拐上了另一条路,浩浩荡荡,向西津县的广济公司驰去。

知县胡青不解,正要上前阻拦,被一个亲兵推了一个趔趄。马车其势不减,銮驾滚滚向前,一如既往地向广济公司飞驰。就要见到自己的亲姐姐了,妮可有些紧张,身子竟止不住地筛起糠来,四肢乱颤,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要知道,在三姊妹中间,妮可是最有主见、最有气魄、也最有毅力的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一条道走到天黑。而这阵子,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要她不激动,不筛糠,她实在是做不到,也等于是要了她的命。

在广济公司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百姓们,就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把整个广济公司围得水泄不通。尽管有御林军和亲兵维持秩序,现场还是有些混乱,吵吵闹闹,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

妮可风冠霞帔,神采奕奕地走下了马车,百姓们都喝起彩来,掌声一片。也难怪,佛靠金妆,人靠衣妆。妮可戴上了凤冠,穿上了霞帔。凤冠上的猫儿眼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再加上霞帔上的五色金线,足足可以亮瞎你的眼睛。

广济公司的大小员工都倾巢而出,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来了这么多的达官贵人?而最要命的是:此时此刻,老板居然不在了,一群人都没了主心骨,失去了依傍,一个个都惊慌失措。

“姐姐!”妮可一声大喊,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广济公司的员工们都相顾茫然,不知妮可叫的是谁?还是知县胡青人聪明,见过大世面。他一把推开众人,找到一个主管模样的人,声音朗朗地说:“你们的大老板刘小梅呢?朝廷里的天使和一品诰命夫人要见她,快快出来迎接!”

“哦,老爷!真不巧,我们董事长回了老家飞仙郡,去灵鹫峰采接骨木去了。”那个主管模样的人一拍大腿,满脸羞愧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们老板就是这么一个急性子,性情中人,说走就走,也不打一声招呼。”

“走了几天了?”妮可心中郁郁。

“七天。”那个主管模样的人毕恭毕敬。

“什么时候回来?”妮可问。

“不知道!”主管一口回绝。

“唉!”妮可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失落。

妮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心中戚戚。沿途那些美丽的风景,那些可爱的风物,也失去了它应有的绚丽,变得乏味而单调。山珍海味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情会错过,总有一些东西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

人精也不多说话。他紧紧地握着妮可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这一握,宽厚,温暖,高端,大气,妮可的心里才有了底,有了底气。夫妻之间,理解最为重要。先理解了,才有了信任和宽容。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高。

妮可不说话。她和人精都心里清楚,皇上赐与的这份殊荣,不是白给的,都有代价。皇上是个生性多疑的人,那些御林军,那些亲兵和侍卫,都有可能是皇上的耳目,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以至于株连九族。

不管怎么说,都是**湖了,祸从口出的道理,妮可还是懂的。一路上,她就格外小心,从不轻言喜她,也从不发表自己的政见。有时侯,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会醮一点茶水,在人精的手掌心里写上几个字,玩一玩,也算是发泄吧!

一路无话。

出巡二十天之后,銮驾就到了聚德郡。说起来,妮可和聚德郡还有些渊源。她的两个表叔,母亲查曼的两个表弟,达胡和吉玛就在此经商和居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健不健康?幸不幸福?妮可实在有些牵挂。

还有一件事,让妮可有些羞于启齿。她当年的未婚夫陈芳,就在聚德郡当郡守。记得那个时候,陈芳在筵席上惊艳于她的美色,给她和艾米莉大献殷勤。她就是借口上厕所,拽着妹妹,从筵席上偷偷逃跑的。至今想起,她仍然忍不住想笑。

可銮驾一进聚德郡,妮可就莫明地紧张起来,一颗心也怦怦乱跳。据呈上来的单子看,陈芳还在这里任郡守,一直原地踏步踏。妮可暗暗有些担心,遇见陈芳了,她该怎么办?表什么态?说什么话?是装做认识还是不认识?她是不是有些尴尬?都是她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

可妮可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假如自己当年嫁给了陈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可人生没有如果,也无法假设。也许从她一投胎转世,人精就是她的宿命,就是她的唯一。他早就投下了甜蜜的诱饵,像垂钓渭水的姜太公,只等着她这个傻子上钩了。

果然,就像妮可料想的那样,郡守陈芳表现得十分礼貌,也相当克制。看到妮可,他就像不认识一样,既不惊讶,又无俗套。看来,妮可不提,他就永远不会提起。在官场里混久了,谁都免不了圆滑和世故。

对人精,陈芳却有些诚惶诚恐,极尽阿谀与巴结。可这种阿谀与巴结,又深藏在骨子里,恰到好处地流露了出来。让人感受不到,却又确确实实地存在。赵高之所以飞黄腾达,和珅之所以飞扬跋扈。这就是拍马的艺术。

也难怪,人精毕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官居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名震江湖。有时候他的一句话,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让他官运亨通。天使来福来郡巡狩,这样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他不紧紧抓住,就会马上失去。

妮可看不惯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她找了一个借口,去了一趟表叔达胡和吉玛的老宅。宅子还在,人却不见了。守宅子的老奴说,主人达胡和吉玛出门做生意,也不知是遇上了风暴,还是被人打劫,竟然一去不归,杳如黄鹤。

老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

妮可有些伤感,怔怔的,在宅子前站了老半天。怎么会这样呢?人生无常,吉凶未卜,谁又能与命运抗衡?妮可捜肠刮肚,想象着达胡和吉玛曾经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了,止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去。愿老天保佑,达胡和吉玛能平安归来。一切都是一场虚惊,都是上帝玩的恶作剧。

代天巡狩辛苦是辛苦,可收获也不少。

妮可也爱财,也喜欢银子,也被铜臭迷失了本性,可她却为怎么拒绝伤透了脑筋。地方官之类的督抚大员,代皇上牧守一方,钱来得容易,出手也不会小器,送的东西自然也十分高档。况且,慷他人之慨的事谁不会做?

送金送银是俗气,那也是县官知府之类的小官送的。督抚大员们一出手,不是猫儿眼夜明珠,就是珊瑚树玉白菜,世间罕有,且价值连城。放在以前,妮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一趟,真是让她见了世面,开了眼界。

银子多了就是累赘。

人精一路代天巡狩,就是一路搜刮民财。送钱的官多了?他有什么法子呢?拒绝吧,别人说你摆架子,看不起人,凭什么张三李四的银子都收了?就不收我的。收吧,别人又骂你贪得无厌,祸国殃民,捜刮民脂民膏。

作为妻子,妮可是进亦难,退亦难。收也难,不收也难。官场里的习气就是如此,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女子,根本就无法改变,也改变不了。贪官哪个朝代都有,也不靠哪一人。明朝的朱元璋剥皮实草,铁腕治贪,也有没有把贪腐治住。

只要存在,就是理由。

这样一来,妮可和人精就有些心安理得,一路代天巡狩,一路猛收银子,收得心惊肉跳,收得双手发软。妮可多了一个心眼,银子收满了一船。她马上派了几个心腹,连夜向老家飞仙郡送去,如此往复不已,神不知而鬼不觉。

车马辚辚,旌旗猎猎,銮驾穿州过府,一路向北。

按理行程,巡完人精曾经当过知府的福来郡,就该巡狩飞仙郡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说起来,飞仙郡毕竟是妮可和人精的故乡,丢胞衣罐子的地方。马蹄一踏进飞仙郡的土地,妮可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也紧张了起来。

人精也一样,他没有理由不激动,也没有理由不紧张。那一年,他就是跟着扒手二伢从仙居村出发,到飞仙镇,到康安县一带去闯荡。做过扒手,卖过苦力,沿门乞讨过,尝尽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然后,才有了他的今天。

妮可迎着风,深情地看了人精一眼,凭栏卓立在马车上,呼呼啦啦的老北风,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却吹不干她们脸上的泪痕。紫云谷已经越来越近了,仙居村已经遥遥在望。

侧起耳朵,妮可仿佛听见了,龙涎河淙淙的流水声。抓鱼的人山人海,喔嗬喧天。她和姐姐苔丝、妹妹艾米莉,扛着虾撮,打着赤脚,在鹅卵石滩上乱跑,咯咯地笑个不停。妮可鼻子一酸,一涩,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

看得出,人精也很紧张。

人精紧紧地贴着妻子妮可,伫立在疾驰如飞的马车上。他不停地搓着双手,不停地四处张望。仙居村,这里还是他的故乡吗?那个爱调皮捣蛋的少年,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坏蛋,他又回来了。仙居村,紫云谷,父亲王树,母亲孟亚,你们还好吗?我是你们的儿子人精哪!

鼻子一酸,忍了又忍,人精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已,一下子崩溃,一下子爆发了。他掩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这一哭,仿佛也会传染,哭得妮可也泪流满面。哭得日月无光,天地失色。比孟姜女哭长城,也有得一拼。

这满目秋色,怎么抵得住游子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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