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龟大爷这样的人,他的老眼里已有了混浊的泪水,他本以自己的儿子为骄傲的。

现在,儿子就死在他的面前。

这实在太过残忍——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本是一个无解的问題。

“我不后悔!”

王霸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紧握着他父亲的老手,目光却望着萧秋狂。

萧秋狂道:“我知道。”

王霸勉强道:“我………我……尽力了……”

萧秋狂的眼中也有了水花,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道:“我对不起你!”

王霸颤抖着摇摇头,又看着他老父,努力提起一口气,挣扎道:“我…有沒有……给你丢脸!!”

“沒有!沒有!!”龟大爷双目赤红,面上全是鼻涕眼泪,已是老泪横流,他暴叫道:“哪个龟儿子敢说你半分不是!老子去帮你把他剁成肉酱!!!”

“那…就好……”王霸说完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撒手而去。

他真的还年轻,才二十四岁。

可惜已经死了。

萧秋狂慢慢的走过去,走到墙角,他展开左手,握住那霸王枪枪杆。

冰凉,沉重还有霸气。

他一用劲,“呼”一声将枪从墙里抽了出來,顿时,“哗啦啦”那堵并不算结实的泥墙顺势倒塌了下來。

萧秋狂任由那泥墙倒在自己脚下,看也沒看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呆木。

呆木依然是那么微微驼着背,双手下垂,一副打了霜的黄花菜模样。

萧秋狂道:“你不该杀了他。”

呆木冷笑,他是个杀人的人,这世上很少有人比他更明白死。

江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在那一瞬毫厘之间,这其中的差距已经千万里之远。

他如果不杀王霸,反而倒在王霸的枪下。

此刻,只怕连个为他哭泣,为他报仇的人都沒有。

那么,这世界对他难道就公平了吗?

所以,他只有冷笑。

若要说呆木心中唯一一丝的遗憾,便是这个对手实在太年轻了,还沒來得及好好的看一眼这个世界,不过他沒有看到这个世界也是好的,只因世上之事丑陋的太多,少些见识,沒准还能多些快乐。

呆木的心里早已沒有了快乐,像他这样的人,感情是最多余的东西。

萧秋狂又何曾不知道你死我亡的道理,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怒气,他在恨呆木不该在已经胜利的情况下最后补上杀人的一掌,更在恨自己为何沒有去拦住王霸。

“我早知道他不是对手,为何还要任由着他去送死?难道所谓的尊严和荣耀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吗?”

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献出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这究竟值不值得?

萧秋狂已经拿起了王霸的枪,他的右手无法用力,单凭一只左手能否控得住这七十九斤的大枪呢。

即便可以,前车之鉴在此,他又有怎么样的取胜之道呢。

呆木还在冷笑,这一次,他在笑萧秋狂。

笑萧秋狂意气用事,若论武功,现如今化身的萧秋狂已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可他偏偏选择了一件自己最不善长的重武器,反将自己结结实实的捆缚到呆木面前任其宰割。

萧秋狂忽然又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他实在不该叹气,可偏偏他满面感伤叹气了。

呆木忍不住道:“你叹什么?”

萧秋狂道:“我在叹你的手。”

呆木的手,水晶般的手。

“我知道,要练成这样的一双手,不知要流多少的血和汗,这其中的艰辛和付出的代价之大难以想象,可如今我却要毁灭它。”

“想來,心间有些感伤。”

呆木冷道:“你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萧秋狂不答,这话不需要嘴來回答,需要用行动來回答。

夕阳,还是夕阳。

夕阳如血。

老人如血。

萧秋狂已经出手。

他拧腰出枪,就只一枪,霸道绝伦的一枪。

他这一枪就是刚才王霸的那最后一枪。

枪尖破风,凌厉无双,他只一枪就将呆木所有的空门封死,退路阻断,呆木也不打算躲闪,只因他知道,若论轻功,这世上怕已沒有人是萧秋狂的对手。

这一枪未至,可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萧秋狂的杀气。

呆木冷笑,王霸已经输在这样的一招之下,现在,萧秋狂居然蠢到也用这么一招來对付自己,难道他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呆木的心里冷笑,可手上绝对不慢,萧秋狂的枪快,他的手也不慢。

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问,他的手已经抓住了枪尖。

霸王枪的枪尖。

历史再次重演。

枪尖泛着寒光,可那双手的光芒更比枪尖寒冷百倍,也坚硬百倍。

呆木再次顺着枪势一引一带,下一刻,枪飞出而萧秋狂将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仿佛老天爷也不愿看到萧秋狂的死亡。

霸王枪还是霸王枪,纹丝不动,凝固在空气中。

呆木面色大变,他再次掌上用劲握住枪尖一牵引,“轰!”萧秋狂手一松,任由那枪撞向院墙。

又一堵黄泥涂抹的院墙破开一个大口,这一次,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萧秋狂并沒有被大枪带着身子也撞向墙壁。

萧秋狂就那么站着,一脸冷漠的看着呆木。

呆木怔住,突然汗如雨下。

他突然明白了,方才萧秋狂这一枪竟是个虚招,一个精心策划的虚招。

萧秋狂知道,只要他还是这样的一枪,呆木一定会故技重施,只因人都有惰性,如果一种方法能够带來胜利,那么内心深处便会自然而然的将它化作一种经验來使用,可是呆木忘了经验往往带有主观和欺骗性。

所以,萧秋狂的这一枪根本就是个虚招,霸王枪运到呆木手上时已经力尽,既然力尽,呆木又如何能够借力打力,他即便是握住了枪尖又如何呢?

萧秋狂根本已经不再用力了,呆木再次运劲,他手一松,霸王枪自然就再次撞向了墙壁。

这声势浩大的一招居然是轻轻落下,呆木这辈子也沒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从來也沒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萧秋狂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而在于他看破了敌人的心,在于他这一枪真假莫辨能够封住呆木的后路,更在于他的虚。

直到此时,他在南陵学到的那十大虚招终于已是炉火纯青了,谋字诀大成已。这一谋字诀中所包涵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仪,永无止境的。

也难怪龙鹰侯能够六十年前仗此横行天下,夺得那“天下第一剑”的桂冠。

只是,这其中又经过了多少的苦难和牺牲,又有谁知道。

至于后面,已经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只因,就在呆木将手抓住枪尖的那一刻,他已经输了,萧秋狂如果学他方才对付王霸一般也轻轻一掌,现在的呆木也不过是具尸体了。

一具冰冷而无人问津的尸体。

呆木死灰色的眼珠子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他虽然沒有死,可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失败,那种从天堂掉落地狱的滋味,若沒有亲身经历过,实非是笔墨所能描述万一。

呆木忽然道:“杀了我。”

萧秋狂摇摇头,道:“我方才沒动手,现在也不会再杀了你。”

呆木忽然状若疯狂,猛地用那双夺命的手用力撕扯开自己胸前衣襟,袒露出他消瘦而干枯的胸膛,迎着初秋干裂的秋风,厉声道:“杀了我!”

萧秋狂冷冷不语。

呆木又冲着龟大爷大声道:“杀了我!!”

龟大爷的眼里只有他的儿子,再也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人。

呆木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杀他。

“我杀了你儿子!你杀了我!!”

龟大爷第一次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干枯,泪已经流干了,竟仿佛如一口枯井。

呆木被这样的一双眼一瞧,心底竟不觉得一颤。

“杀了我!”他再次嘶喊道。

龟大爷开口了,他说道:“杀了你,霸儿能活过來吗?”

不能,沒有人能够令死人复活。

所谓复仇,不过是再添一条人命,不过是再增加一层仇恨。

仇恨的可怕,远远胜过了世上所有的力量。

也许,能够胜过仇恨的,只有爱。

宽恕的爱。

可呆木这种人是永远也不懂爱的,他的世界里只有杀戮和仇恨。

这样的人活着,又是何等的可悲。

而将这种人培养出來的人,又是何等的狠毒与可怕。

萧秋狂终于道:“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应该再流血了。”

秋天,秋高气爽。

蓝天白云,远山青翠,甚至在不远处的路边还开满了鲜花,这样的一刻,这样的一个地方,实在不该用來杀戮。

呆木已经悄悄的掩上了自己的衣襟,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嗜杀,第一次反省是否真的需要杀死王霸,是否这个江湖上两人相遇只有一人才能活下去。

他肯这么想一想,其实已经证明了萧秋狂不杀他沒有做错,证明他还有一点人性。

一个人如果沒有人性,那么也不必活着。

萧秋狂又缓缓道:“现在,你至少该去拜一拜那个死在你手上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王霸,天王老子的王,霸王枪的霸。”——

呆木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妖火,他慢慢的转过身,走到院墙边拔出霸王枪,双手捧着走到龟大爷身边,忽然跪下。

萧秋狂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

只是总觉得鼻子酸酸的,若是不叹气,他只怕自己要留下泪來。

呆木磕了个头,起身道:“我欠你一个儿子。”他又冲萧秋狂道:“也欠你一条命。”

萧秋狂道:“你不欠我性命,我也对你的命不感兴趣。”

呆木点点头,他望着龟大爷一字一顿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儿子,我就叫王霸!”

龟大爷手一抖,他失声道:“你莫不是疯了吗?”

呆木道:“我沒疯。”

龟大爷忽然厉声长笑,他恶狠狠道:“你也配!”

呆木道:“我配。”

他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沉默和自信,双手下垂,微驼着背,站在龟大爷面前,那将要落山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龟大爷冷冷的望着他,就那么抱着自己儿子的尸体望着这个仇人,一直看了他足足有一个时辰,才道:“你会用霸王枪?”

他的嗓音粗糙干涩。

呆木道:“不会。”

龟大爷道:“你会煮酒?”

呆木道:“不会。”

龟大爷道:“你会卖酒?”

呆木依然道:“不会。”

龟大爷厉声道:“你会什么?”

呆木道:“我会学。”

龟大爷突然跳了起來,突然重重的一个老大的耳光摔了过去,摔在呆木的左脸颊上,呆木闪也不闪,任由那一巴掌甩过來,只听“啪!”一声脆响,他半边脸颊登时如馒头般肿了起來。

“龟儿子不躲?”

龟大爷双目赤红,一只蒲扇般右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在呆木脸上甩去,呆木一动不动,任由那一下比一下重的巴掌摔在自己脸上。

只一会儿,那嘴角、眼脸都已经渗出血來了,狰狞恐怖。

可呆木依然一动不动,他的身子已经化作枯木,这世上最能忍耐的生命便是树木,多少年來任由风吹雨打,无怨无悔。

“啪!”最后一下巴掌重重甩过去,呆木的身子如禁不住风吹而折的树木般一下子跌到在地,他呸一声吐出一口浓烈的血水,还混杂着一颗断牙。

萧秋狂但见他双颊又高又肿,满脸披血,双眼被打着激凸而出,样子如那生了大脖子病的人一般,可他依然勉强撑起身子,半跪着在地上摸索到自己那颗断牙,塞回自己的嘴里,一昂首吞下去。

这就是江湖中人的打断了牙混着血水吞下去,听着人热血沸腾,可当真看到这情景的人绝不会觉得激动,只会是说不出的凄惨和悲哀。

“龟儿子还敢犟!老子抽死你!!”

如果呆木就这么顺势倒地不起了,龟大爷可能也就住手了,可这呆木竟又不屈不饶的半撑着起身,吞下自己的血水和断牙,更是让龟大爷那股怨气憋在胸口,想出出不得,想吞吞不下,把他憋着如一只要生蛋的老母鸡般,拼命伸长了赤红脖子,满面涨红,血**滴!

龟大爷提掌又要挥过去,已被萧秋狂一手拦下。

“龟儿子你也要气死我!!”龟大爷一看是萧秋狂,更是起气不到一块儿出去,他恨声道:“你听听他说了什么混账话!”

萧秋狂叹道:“我听见了,他说要做你的儿子。”

龟大爷暴跳如雷,怒道:“王八蛋才当他老子!老子的儿子死在他受伤还不够!简直是欺人太甚!!”

“看我不抽死他!!”

萧秋狂紧紧的握住龟大爷的手腕,沉声道:“你再打就把他打死了,不妨先听听他怎么说,再抽死他?”

龟大爷道:“还听你娘个西皮!”他话虽这么说,可那高扬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回去抱起他儿子的尸体。

萧秋狂看到他这模样,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龟大爷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英雄迟暮,老年丧子,他心中的痛萧秋狂根本难以想象。

萧秋狂叹了一声,冲呆木道:“你说说吧。”

呆木勉强支撑着身子站好,他数次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终于沒有说出什么。

龟大爷怒道:“他已无话可说,萧秋狂,你还有何可说的!”

萧秋狂道:“他并非无话可说,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龟大爷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什么说得出口说不出口!!”

呆木终于说话了,他说:“不为什么。”

“你娘个西皮!!王八羔子的东西!!”龟大爷一听又是火爆三丈,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呆木应声而倒,这一掌之快,萧秋狂一时沒提防竟被來得及阻拦。

他也沒料想到呆木居然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萧秋狂连忙拦下龟大爷接下來又要踹过去的一脚,大声道:“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我沒疯!”呆木摔倒在地上,一头一脸的鲜血,可他还是昂起脑袋大声道。

萧秋狂喝道:“那你就好好说,不要说这样的疯话!”

呆木沉默半响,突然说道:“我也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个为我哭的人。”

他这话一说出來,龟大爷突然不动了,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秋狂也僵住了,他也万万沒想到呆木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呆木自嘲道:“你们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我沒有,我这辈子都沒有这么清醒过。”此时他面目浮肿,鲜血淋漓,实在说不上是清醒,可他说的话倒是有条理而清晰,“我羡慕王霸,他虽然死了,可毕竟有人为他流泪,若是我死了……”

“莫说是流泪,除了野狗,沒有人会对我的尸体看上一眼。”

萧秋狂的心莫名的一酸,他绝沒想到这个冷血的杀手被击碎强硬冷漠的外壳后,内心里装满的都是热血和真情。

是否因为外表越是冷漠的人,他的内心越是火热,只因他已将自己的感情埋藏了太久太久,一旦宣泄出來,即便是冰山也会被消融。

萧秋狂突然想到了三叔,那个犹如万丈冰川之下的男人,如果有一天,他冰冷的外壳也被消融了,那会怎么样的光景?萧秋狂不敢想象,但他的心底隐隐觉得已经快了,这一天很可能快要來临了,而那导火线很可能就是单纯而活泼的薛小钗。

呆木再说道:“我也是人,我也想知道什么是爱。”

只要是人,就会有人性,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别人爱与被爱的权利。

只要他是人,他就有人的最基本尊严和权利。

现在,萧秋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其实很想劝一劝龟大爷,或许可以收下这个儿子。

至少希望龟大爷可以放下这段仇恨。

只因,萧秋狂知道,恨一个人,会很辛苦,往往比被恨的那个人更加的辛苦,这实在不值得。

龟大爷也已经两鬓斑白这般年纪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余生都在仇恨和痛苦中渡过。

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

可这实在太难,当日,萧秋狂放开余歌让她走,并不仅仅是因为宽恕,更多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余歌,也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自己。

所以,余歌走了,三叔也走了。

萧秋狂自己,也只有走了,永远的离开那个地方,离开南国。

他來苗域,一半为了巫瑶儿,更有一半也是为了逃离余歌那段爱与恨交织的感情。

现在,他自己都很难做到的事情,又怎么能去勉强要求别人呢?

夕阳早已落下,如血般的夕阳过去了。

余光还在。

余光留在人间,一片光明。

“我做你的女儿!”突然,一个脆生生而倔强的声音大声道:“龟伯伯,我做你的女儿!”

萧秋狂转头望去,但见一脸鼻涕一脸泪花的巫梦自内厅里跑出來,一把扑到龟大爷的怀里。

巫梦不知何时已经醒來了,更悄悄的站在后面看到了一切,她早已被感动的流下了少女的泪水。

少女的情怀,本就是那么的浪漫,她们会为了高兴的事情流泪,也会为了伤心的事情流泪。

而更多的泪水,是为了感动而流的。

少女,本就是人间最美丽的精灵,最单纯最善良的精灵。

龟大爷喃喃道:“小丫头?阿梦?”

巫梦拼命的将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全部抹在龟大爷的身上,一边认真道:“龟伯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亲女儿,我替霸哥哥给你养老!!”

“阿梦?”

巫梦道:“龟伯伯,小时候,你经常抱我的,你忘了吗?我本就是你半个女儿,还有,霸哥哥小时候也喜欢背我上山去玩……”

“现在,霸哥哥走了,就让我当你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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